第32章 香火 “我要回家……”
立夏一過, 暑熱便起來了。
沈琅因那日貪涼多在窗邊上吹了會兒風,本就著了風寒,再加上這十幾日來豫州時疫盛行, 常下山去採買劫道的那幾個土匪病了一多半, 每日只是咳嗽不止, 山上也有幾個老弱不慎被傳上, 沈琅也正是因此又添了新病。
沈琅尋常鮮少和人說話打鬧, 也不知被誰相染的, 身邊的金鳳兒倒好端端的沒有事,沈琅卻一病多日, 不能夠起。
他病的這些日子,薛鷙都在他屋裡住,初時眾人都以為沈琅只是又犯起了老毛病, 症狀也和從前相似, 一樣是頭疼低熱,這病秧子總十病九痛, 薛鷙還以為這次也和以往一樣, 吃些藥再捂著就能好轉。
誰知過了兩日, 沈琅忽又害起了咳嗽來。
這段時日, 薛鷙常聽見他夜裡發喘咳嗽, 他原是睡著了雷打電劈也叫不醒的主, 這幾日卻不知怎麼, 每每聽見沈琅咳嗽,便心裡發緊, 迷迷糊糊地便又轉醒過來。
他起身點起兩盞燈,見沈琅把臉都咳紅了,於是把人抱起來, 輕輕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燉盅裡還有你媽晚上拿過來的蜂蜜雪梨湯,要喝嗎?”
沈琅搖搖頭,聲音很低:“不想喝。”
薛鷙把手摸向他脊背,一寸一寸地丈量下去,好瘦,他想。
“這樣咳下去,夜裡連覺也睡不好,怎麼才能好?”頓了頓,又道,“身上也是,一點肉都沒有……這也怪你自己,尋常也太挑食些,這幾日病了胃口更壞,一會兒沒病死倒先要餓死了。”
“明日起來要多吃點東西,聽見沒?”
沈琅困得昏沉,眼皮垂下去,他感到渾身都癱軟無力,身上骨縫痠疼得活像是浸了醋,每次咳嗽,整個身體甚至都會被牽連著一道顫疼起來。
病到這個程度,他已經沒力氣自己獨立坐起來了。靠在薛鷙懷裡,沈琅感覺自己像是半截將枯死的、內裡已經爛朽不堪的木頭,只能僵硬地靠在這個人身上。
他輕輕抓著薛鷙的肩膀,忽然聲音很低地說:“要是我死了……不要在這裡。你把我送回家。”
“我要回家……”
不等他說完,薛鷙便抬手按下他的後腦勺,讓沈琅的臉完全埋在自己懷裡:“瞎說八道什麼,你死不了。明日我去把那山底下開醫館的郎中綁幾個上來替你瞧病,好好吃幾劑對症的藥,過幾日說不準就大好了。”
沈琅沒說話,只是伏在他懷裡,又咳嗽了幾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喘|息聲突然消停了下來,薛鷙低下頭,看見他就這麼倚靠在自己身上,睡了過去。
薛鷙沒敢亂動,小病秧子覺很淺,他怕一放下去沈琅就要醒,於是迷迷糊糊地抱著他幹坐了一會兒,差點就這樣睡過去,直到感覺到沈琅睡得熟了,才緩緩抱著他躺下去。
半夢半醒間,他忽然夢見了一個紅衫藍裙的女子,臉是空的,只長了一張嘴,紅唇張張合合,不知道在說什麼,薛鷙喊她閉嘴,她也不聽。
於是他便在一陣心煩意亂中提起斧子,徑直朝著那個女人砍去,卻只是劈砍不中。
最後薛鷙怒急,幹脆伸手掐住她脖頸,再拿斧頭狠狠朝著她胸脯上砍去,血水迸濺出來,薛鷙心裡一喜,這時再去看她那張臉,那上邊卻忽地長出了一副齊整的五官來。
竟是沈琅的臉。
薛鷙一下子驚醒過來,手掌心裡全是冷汗。
轉頭看了眼睡在裡邊的沈琅,人好端端的,全須全尾地蜷縮在那裡,只是臉紅的不正常。
薛鷙忘性大,若不是這場夢,他早把那日焰刀山上跳崖的女人忘得一幹二淨了,如今又想起來,他也一併聯想起了那個女人死前對自己的詛咒。
她說什麼?不得好死……橫死了你們的至親至愛。
這句話起先並不能激怒薛鷙,他的親人早已亡故,他也知道自己幹的不是什麼正經活計,“不得好死”一類的話,他從別人嘴裡聽得多了,早就麻木了。
直到看見沈琅如今這樣,薛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憤慨起來。
他伸手替沈琅掖好被子,悄沒生息地穿衣起身,接著把睡在隔壁的金鳳兒叫過來伺候。
薛鷙去了聚義廳。
廳上供奉著十八羅漢,貢臺上燈燭熒煌,他讓站崗的小土寇把貢桌上的鮮花瓜果撤換成新鮮的,而後合掌求願。
十八羅漢在上,薛鷙心裡默唸著,若有什麼仇怨、劫數,報也只報在他身上,他不怕。
薛鷙在心裡唸完,便聽見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細微的腳步聲,隨後李雲蔚的聲音響起:“大哥,你找我?”
“嗯,”薛鷙抖滅了手裡那三炷香,插|進香爐中,隨後合掌躬身上拜,“我要下山一趟,寨裡你多盯著點。”
薛鷙戴了個帶有掩面巾的大幨帽,在附近幾個鄉裡鎮上兜了好幾圈,才總算逮到了兩個人稱譽滿閭裡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