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指望這個萍水相逢的匪頭能幫自己報仇血恨,多荒唐呢。
得不到答案的薛鷙還在問:“你告訴我那人名姓、籍貫,我定想法子殺了他。”
沈琅像是有些累了,他在這榻上睡得很夠了,並不想再躺下去,於是便把下巴擱在薛鷙肩頭,輕聲道:“以後有機會,我告訴你。”
薛鷙是急性子,聞言立即道:“別以後了,現在就和我說!”
“他是南邊的大官,一群府兵們圍著轉的大老爺,薛大當家,你以為你是誰?”沈琅冷冷地,“你若是願意帶著你那群兄弟去送命,盡管去逞這一次威風。”
“你敢嗎?”
薛鷙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在這天武寨裡他是土皇帝,可下了山,到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成了見不得光的臭耗子,只有在這深山野林之中,才是他們這種人的安樂鄉。
話是這般,可薛鷙實在不想在沈琅面前丟了面子,嘴上仍要逞強:“管他什麼大官,又怎樣權勢滔天,他若要上京,也總要打我們這裡過,只要他來,我一定活剮了他!”
沈琅冷笑:“等他從你天武寨的地界過,說不準我早死了,再說我的仇為什麼要你報?你放我下山,我自己想辦法……”
薛鷙一聽“下山”兩個字就炸了,不等他說完,便大聲起來:“你這樣病歪歪的,下山去送死麼?你知不知道那個花錢要買你命的人是誰?你……”
他說到一半,沈琅便也打斷他:“誰說我不知道?是我母舅吧,齋郎盧啟翰。”
沈琅看見薛鷙的神情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是吧?”
“素日與我父親交好的權宦一倒臺,他大約早就急著同我們撇清關系,收到我那封信後,知道我父母亡故、家財散盡,再加上我又是個殘廢,他怕要養我一輩子,於是想著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讓我死在路上倒好。”沈琅眼神裡含著冷意,“是我太天真,以為他一直受我父親恩待,又是我親舅舅,再不濟也能收留我一段時日。”
從被劫上山的那一天開始,沈琅才真正知道,依賴別人活著是這世上最蠢的事。他只能靠自己,也只能信自己。
薛鷙頓了一會兒,才又道:“你下山去做什麼營生,靠什麼養活你自己?你知道你平日裡吃的藥每月要費多少銀子麼?你說你自己要怎麼活?”
“沈琅,”他看著他,“別總說那麼孩子氣的話,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沈琅抓著他肩膀坐著,很近地朝他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活不了就去死啊,多難的事呢,死在山下總比死在你這裡強。”
……
金鳳兒才打了新的熱水回來,還沒進屋就聽見裡頭那兩個人在爭吵著什麼,聽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要消停的意思,金鳳兒下意識的有些不敢進屋,直到聽得屋子裡陡然安靜了下來,隨後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他剛想硬著頭皮推門進去,卻見那門忽地被重重推開,緊接著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滿臉慍色的薛鷙,金鳳兒忙低頭:“……大爺。”
薛鷙沒理會,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走了。
金鳳兒不明白,這兩人昨兒夜裡還能顛倒著抱在一塊睡,怎麼這會兒又不說話了,還鬧得這般兇。
他低著頭走進去,在榻邊地上看見那隻淡紅色的魚驚石吊墜,他知道這是薛鷙送的,他們哥兒這段時日常貼身戴著。
金鳳兒把銅盆放下,又彎腰把那吊墜撿起來,用手帕擦了擦,放到沈琅枕頭邊上。
沈琅瞥了那吊墜一眼:“我叫你撿了麼?”
金鳳兒其實打心底裡挺喜歡這天武寨,窮歸窮點,好歹是個容身之所,閑時小酌小賭,也沒人管他。方才兩人在這屋裡吵,他也略聽見幾句,心裡很有話要說,斟酌了幾刻後,便大著膽子勸道:“哥兒,說實話……其實我覺得大爺他人挺好的。您如今吃的穿的,在這寨裡,怎麼說也算得上是個‘四當家’的待遇,若是真下山去,只怕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
金鳳兒說完才敢抬眼覷沈琅的臉色,沈琅並沒有說話,只冷眼地看著他,盯得金鳳兒心裡直發毛。
“他請你吃幾頓酒,鬥幾場牌,只一點小恩小惠,儼然他就成了你的親主子了,”沈琅很平靜地,“你那麼樂意當他的狗,幹脆去伺候他吧,在我這裡耗著多耽誤你。”
金鳳兒後背上立即便冒出一層冷汗,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著榻沿跪下:“……哥兒,我從沒那樣想過。頭頂上神仙眼明看著,那日你要遣散我們回家,我娘早早沒了,我爹又是個賭棍,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又要被他賣到什麼地方去。那時我便已賭咒發誓,這輩子哪兒都不去,只跟著哥兒一人!”
說著他抽噎一聲,有些委屈地:“我和哥兒自小一道長大的,天地良心,我是什麼樣的人,哥兒還不知道嗎?”
沈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片刻後才伸手撫住他額發,輕聲說:“我知道。你膽小,總不敢一個人去夜尿,怕有鬼掐你的腳,你還玩心重、貪吃,又好吃懶做……”
金鳳兒聽他語氣,又覷他神色,總算破涕而笑:“那總不見得一點兒好都沒有吧?”
“那我不知道了。”
金鳳兒抹掉眼淚,笑著說:“哥兒嘴好壞,當心我背地裡咒你……”
“咒我什麼?”
金鳳兒想了會兒,像是被噎到了,沈琅如今還剩什麼?就剩這條命,還有他跟邵媽媽……怪不得自己剛才不過替薛鷙說了兩句話,他就那樣不高興。
“咒我自己病倒,哥兒就沒人伺候了。”金鳳兒說,“愁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