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揣測讓沈琅心裡有一種自我厭棄的難過,或許他不應該用這樣壞的心去忖量自己的父母親人,可那些壞的念頭總是不合時宜地,在阿孃和阿爹朝他笑著的時候飄進他腦海裡。
有時候沈琅又覺得自己並沒有錯,畢竟他曾經被阿孃“拋棄”過。可為什麼在他將死之刻阿孃要大喊出聲呢?沈琅偶爾會想,其實自己不如那時候就溺死了,也好過如今這樣枯敗地活著。
那件事剛發生的時候,沈琅對於這段記憶其實是很模糊的,可等到時間一天天過去,那些場景本該從他腦海中淡去的時候,所有細節反而一點一點地清晰了起來。
那一天。
許久沒親自走船的沈皓明忽然帶著盧綃雲一道乘船去了,沈琅聽說他們這次去的不遠,起因是阿孃聽說金陵城一帶有一座寺廟許願很靈驗,於是就求著沈皓明帶著自己一道過去拜一拜。
沈琅一開始覺得她一定又是去替自己求平安、康健。可後來又想了想,他又覺得阿孃說不準是去求腹中胎兒能生成一具正常的身子,不要同他一樣。
那天臨別時盧綃雲來找過他,和往常一樣,阿孃叮囑他要乖乖喝藥,要聽邵媽媽的話,天還沒熱起來,夜裡不要讀書到太晚,當心著涼。
每一個字眼、每一次停頓,沈琅都記得好清楚,清楚到他都有些分不清這裡頭是不是多了幾分自己的幻想。
而他那天,因為身上又有些不爽快,或是不滿盧綃雲的絮叨,又或是對自己感到厭棄,他心裡似乎總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一不高興,就會把手邊一切能觸碰到的東西都摔在地上,摔得爛碎,他就想聽見那個響,想看見盧綃雲痛苦又無助地注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他不要她的愧疚和憫憐,他只想要看見阿孃痛苦的眼神。他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沖她喊:“是你害的我!”
他故意把這句話念上無數次,每一次盧綃雲都會掩住嘴掉眼淚,哽咽著說:“是阿孃的錯,我那時腦子糊塗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也是這無數次中的、很平常的一次,他摔砸了一隻玉碗、一隻銀勺、錦繡花枕、被褥,然後開始捶打自己的腳。
邵媽媽見狀趕忙上去抓住他那兩隻手,因為常年臥病,他的力量太小了,以至於被邵媽媽一摁就輕易制住。
所以最後他只能沖著那個女人道:“你害得我一輩子只能躺在這裡。阿孃。”
“阿孃,你好狠心。”
盧綃雲又掉眼淚了,她道歉、低頭,眼裡全是痛苦。沈琅覺得自己又勝利了一次,傷害阿孃的時候他心裡總有一種隱秘的暢快。
可那天是他最後一次贏。
出門前,沈皓明答應沈琅,說他們半月之內一定趕回來。
但半月之後,回來的卻只有一個滿身血汙的家僕,這僕丁進到府中,先是大哭起來,被老太太呵斥幾句後,才斷斷續續地說起了經過。
“船行進到玉帶河轉東的支河,忽然從四面圍過來好些艘小床,那些水匪手裡有火|藥,一下子就把我們的船炸開好大的一個窟窿,咱們的船上載著貨,吃了水,一直在往下沉,後來我被人打暈,醒來後就發現官人娘子和我們一起的那些人,都被綁到一處船屋裡,他們劫走了我們的貨物和身上銀兩還不夠,還逼迫我回來叫老太太和哥兒要一萬兩銀子過去贖人。”
老太太只顧抹眼淚:“他們打明兒了不曾?”
那家僕道:“他們想碰娘子,官人不肯,兩邊毆鬥起來,官人吃了不少虧。”
老太太拍了拍大腿:“作孽啊!”
“我早說那賤婦同明兒八字不合,她命中子星微弱,又是日時相沖的命格,如今害了我明兒的子嗣還不夠,連我明兒的命都要拿去……我不要活了!”
被邵媽媽推入堂中的沈琅面色蒼白如紙,他完全忽略掉了老太太的叫喊聲,轉而看向一邊的王典事:“家裡現還有多少可用的浮財?”
王典事想了想,回答道:“官人此行支走了八千兩銀子,府上和鋪子裡的錢庫加起來,約莫著還剩下一萬貫現錢。”
“全部換成銀子裝箱,”沈琅道,“再挑些名字古畫、珠玉寶瓶,送去宋知州府上……等等,我回去寫一封帖,典事務必親自送去,請宋知州派兵做中間人。”
沈琅雖年輕,可也知道此事若無府兵官吏出面,那一萬兩銀子過去只怕要打水漂,那些水匪慣會出爾反爾,若不將人榨得一滴血也不剩,總不肯放人回來。
王典事忙叫人去錢庫中搬抬銀子,待沈琅寫好帖兒,他又乘車飛去了知州府上。
才送走了王典事,沈家那群族親不知從哪裡聽得了風聲,烏泱泱地踏進了沈家門,沈皓明平日裡對這些族親們很是大方,常時出銀子接濟,一群人圍坐在沈家正廳裡,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琅懶得搭理他們,只有那老太太在那兒同他們哭個不停:“可憐我家明兒子嗣稀薄,如今家裡只有那個又病又癱的,連個能拿定主意的人也沒有。”
有位族親見狀,忙推著自己兒子上前:“快去見過曾祖母。”
沈琅掃了那人一眼,這人算是他表哥,二十五六的年紀,成天只知道不學無術地穿梭於秦樓楚館之間,因他父親是沈皓明的堂兄弟,所以沈皓明出於好心交了幾間鋪面給他管,那幾間鋪面實際上常年虧空,都知道是他昧下了銀子,可礙著親戚的面,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太太很疼他,有一年還想讓沈皓明將他過繼到膝下,但沈皓明死活沒同意,這事才不了了之了。
沈琅心裡已經夠煩了,懶得再和這些人起爭執,好在沈皓明先前便已將七成的鋪面地契都拿與了他收著,遇到這萬分緊急的事,他也不需要同這些族親商量,沈家的大部分資財他都能任意取用。
約莫過了快有兩個時辰,王典事終於回到府上,進門急匆匆地便奔來尋沈琅:“哥兒,那知州讓人收了禮物,和我說他知道了,已叫那司戶參軍領了些廂兵送銀子過去‘和談’。”
沈琅略鬆了口氣,又叫金鳳兒去拿他體己錢,湊了兩千兩包起來送去那司戶參軍家裡,說是算作他們此行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