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樓上出來的宣德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被風一吹竟泛起一股寒意,輕輕吐了口氣,撫了下肩,早就預備著的黃儼忙把一件披風給他披上。他望向遠處的碼頭,一車車捐贈來的糧食正在裝船,準備運往鳳陽,昨日薛祿已經先赴鳳陽整頓軍務,軍費籌來的如此容易,那麼到鳳陽一兩日內就能提軍北上與朱高煦決戰。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只是現在他連醉的時間都沒有,萬千機宜等著他決斷,大明江山的命運繫於他一身。
點點漁火閃爍著自西向東一字排開,如同在一江秋水上灑落的星辰。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柳雲若一起坐船回宮的情景,他們相擁而立,身子隨著流水溫柔的起伏,甜蜜的氣味,溫暖的親吻。
這就是皇帝的生活,昨天還在吟風弄月,一個轉身就是金戈鐵馬,上一個時辰還高高在上受萬民膜拜,下一個時辰可能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比戲上唱的還要荒唐熱鬧,老百姓們都跪在他腳下,仰視的目光中自然看不到他的疲憊與苦痛。
但他似是認命,或者是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候,終於不再沉溺於小孩兒過家家的感情,他這一兩日來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堅強,要果斷,他已失去了愛,不能連權力也失去。疲憊和絕望到了極致也就成了麻木,他覺得自己已無堅不摧,不管再遇到何種打擊,都不會再感到恐懼和痛楚。
他輕聲問楊榮:“先生,朕是不是非殺柳雲若不可了?”
楊榮眉頭一皺,他滿心怕的就是皇帝這次再袒護柳雲若,但那天他親眼見識了皇帝的失態,知道柳雲若對宣德而言絕不是普通的寵嬖,模稜兩可地說:“偷用玉璽的事情還沒查清,臣難下論斷。”
宣德搖搖頭:“不必查,他都認了——”
他話一出口楊榮和黃儼都是渾身一顫,但反應不同,楊榮是鬆了口氣,黃儼卻是心中一痛。宣德對內閣大臣親口承認了柳雲若的罪行,便是表明了態度不會再袒護,柳雲若這一次真的是必死無疑了。唯一讓他們不明白的是,皇帝身邊的一個男寵,為什麼鐵了心連性命都不顧去幫一個失勢的王爺?是愛,還是國士之節?可一個宦官佞幸,又算什麼國士了?理學名士楊榮搖了搖頭無法理解。
他勸宣德:“皇上,不管是什麼罪,都要等平定叛軍後回京下司法決議,就算要殺,也要明正典刑。不如將柳雲若羈押在南京,待聖駕返京後再送入北京審訊。”楊榮對殺不殺柳雲若倒無所謂,只是這人留在皇帝身邊是個隱患,現在國難當頭,可不能再讓皇帝為了感情糾纏不清。
宣德自然明白楊榮的弦外之音,冷冷一笑:“先生還是對朕不放心啊!朕再怎麼昏庸,也不會因一個太監誤了軍國大事,先生用得著怕他?就帶著他,上山東!朕要讓他親眼看見朕怎樣蕩平叛軍,怎樣將朱高煦鼎煮油烹,挫骨揚灰!”
他的瞳仁在夜霧中幽幽閃爍,最後一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聲音雖然不大,其中的恨意卻讓楊榮禁不住打個哆嗦。他覺得宣德的的恨不是磊落坦蕩的帝王對叛逆的憎惡,更像是小孩子在賭氣,這樣一場黎庶的浩劫,在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和朱高煦爭奪男寵……
楊榮連忙拂了下額頭,想趕走這個不敬的念頭,他現在只後悔,當初柳雲若勾結趙王案發的時候,內閣應該和刑部聯手,一口氣硬到底讓皇帝除掉這個妖孽。現在眼看著皇帝在一場離經叛道的孽緣中沉淪越來越深,只怕回京之後,仍然無法將柳雲若置之國法!但是現在他沒法勸,一來時機不對,不能再讓皇帝為了感情分心,二來是他清楚地感到,這個皇帝已經成長起來,他的心智和能力,都不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他心裡隱約升起“廉頗老矣”的悲哀。
現在唯一能希望的,是皇帝不要再陷入個人的感情糾葛中,若讓後世記一筆這場戰爭的契機竟然是因為一個男寵,那宣德的名聲真連周幽王都不如了。
糧餉預備完畢的第二天宣德就北上鳳陽,在鳳陽誓師犒軍。宣德將六百萬兩銀子一半留下軍用,一半一次性發作軍餉,每個軍士得了五十兩——真比陣亡的撫恤還豐厚。
鳳陽的五萬將士是宣德從即位初就開始訓練的,有兩衛還是從天策衛裡撥出來,當年跟成祖上過瓦剌戰場,每個營都有火槍大炮,端的是裝備精良的虎狼之師。他們在鳳陽苦訓了三年都沒用武之地,正寂寞呢,現在看著皇帝一身鎧甲威風凜凜走過校場,說是給他們升官發財立功名的機會,又是重賞之下,激得滿校場上萬的兵都炸了窩,高呼著要跟皇上殺上山東,似乎蕩平叛軍是小菜一碟。
宣德對眾將士高昂計程車氣很滿意,他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嫌水路慢,幹脆走旱路直撲濟南——濟南已是在高煦大軍的圍困下支援兩日了。
因為巡撫叛變,山東各道官員有的投降有的自盡,再加上高煦英勇善戰的威名在軍中仍有較大的影響,有人甚至傳言高煦機變不測,用兵如神,眾多官員都採取觀望態度,高煦一路毫無阻礙殺到濟南。誰知濟南總兵郭登卻是誓死不肯降敵,皇帝的旨意還不到,他就自己開啟官倉犒軍,學政曹鼐自請為監軍,兩人組織三千軍士,還有一千多民兵抵擋叛軍,連曹鼐的老母夫人都親自上城給將士們送飯,雖是困守危城,卻也擋住了高煦洪水一樣的攻擊。
濟南城沒有丟,宣德大鬆了口氣,進城當日是曹鼐帶著大小官員接駕——總兵郭登還在城頭巡視。宣德見曹鼐袍子都磨破了,滿臉塵土煙灰,幾乎辨不出面目來,想起這是他兩年前欽點的狀元,也是風流倜儻一個世家少爺,舉手投足溫文爾雅,沒想到國難當頭居然有這樣硬的風骨。宣德心疼地攙起這位燒火工一樣的學政,溫言道:“愛卿辛苦了……”
曹鼐這兩天心一直在腔子裡,早就存好了城破殉國的心,沒想到皇帝這樣快就親提了救兵來,看著皇帝身後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心中的激動和苦悶再也忍不住,也不顧君臣禮儀,攀著宣德的手臂失聲痛哭出來:“皇上……吳成反了!布政使劉文瑛不從被殺,青州、德州、東昌幾十名官員,都殉難了……”
宣德眼眶一熱,強忍著淚道:“高煦倒行逆施,天地不容,朕必然為死難的忠良之士報仇!”他抬起頭看看圍觀而來的千萬百姓,心中洶湧澎湃,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始皇以磚石砌萬裡長城,朕以天下臣民為萬裡長城,眾位愛卿父老,你們為朕守住了濟南,已是擎天之功,下來就靜看朕如何收拾叛賊,朕必不令你們失望!”
幾萬軍士百姓潮水般下拜,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震動了整個濟南城。
宣德進城之後,便對楊榮吩咐:“先生替朕寫三封信,一封給朱高煦,第二封給吳成,第三封給叛軍將士,寫完後讓人多抄幾份射下城去。如何措辭先生看著辦吧!”
楊榮明白這是宣德攻心之舉,先要離散敵軍軍心,他是玩慣了筆杆子的人,這三封信對他而言是舉手之勞。忙應了一聲,連飯也顧不上吃,在一旁研了磨就奮筆疾書。
宣德喝了口水便去巡城,見城上雖是民兵把守,卻是佈防得井井有條,心中暗贊,這郭登是個人才!濟南城當初也是靖難之役時會戰之地,打了一年才打下來,成祖得濟南後重新修築工事,城牆造得又厚又高,是以高煦雖有大炮,也沒轟開了濟南城。
連宣德都沒有想到,自己能如此快地穩定局面,本是四面楚歌毫無勝望的危局,硬生生被他扳了回來。
以前只當破釜沉舟是史家誇張的故事,現在才明白,原來人在絕境中會爆發前所未有的勇氣的潛力。只因為沒有退路,所以必須咬著牙迎頭而上,刀叢劍林中也要走出一條路來;知道沒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再累再害怕,也要咬緊牙關站直了,做出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給天下人看。
這就是皇帝。
當天晚上高煦的信使也到了,送來的是高煦討宣德檄文,和高煦的一封親筆信。檄文上列舉宣德的罪狀主要有兩條,倒也冠冕堂皇,一條是殘害兄弟荼毒骨肉,啟用侮辱先帝的罪臣李時勉,對先帝不孝;另一條是更改祖制,致使上天降罰,南京鳳陽地震。書信上是對宣德勸降信的回複,要宣德恢複諸王封藩,恢複他漢王的封號,送還柳雲若,他立刻罷兵,否則一日之後便要攻城。
宣德看完,咬著牙冷笑起來:“這個朱高煦痴情啊,倒現在還記著一個孌童。好嘛,朕想速戰速決,他比朕更急,那就明日一決高下!”
楊榮嚥了口唾沫沒有說話,其實高煦的要求並不高,現在最危急的是北京,應該從速了結山東的事情,提軍北上救援京師,只要京師無礙,坐穩了金鑾殿再回頭來跟高煦算賬更有把握。但是恢複漢王的封號好說,要歸還柳雲若……這個名字現在是禁忌。
曹鼐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精神立刻清爽了不少,他在山東為官,當然聽說過當年柳雲若和漢王的事,只是不知柳雲若和宣德之間有更深的糾葛,詫異道:“皇上,朱高煦只想著恢複藩地,足見其胸無大志,與鄭王也各懷異志。何妨暫且答應他的要求,若能讓他退出濟南,鄭王孤立無援必然軍心渙散,兵不血刃就可平定亂局。”
宣德眉梢一挑:“朱高煦數度反叛,朕這一次必然斬草除根!”
曹鼐一心為百姓著想,能不開戰是最好的,他的書生勁兒上來了,大步邁出一撩袍子跪下道:“皇上!漢王封號不過虛名,柳雲若也不過區區一個閹豎,以一人而換百姓免罹兵災,這出入賬何其劃算!若是與朱高煦決戰,萬一稍有失利,反而啟動他北上之心,豈非——”
他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宣德念著他誓死守城的功勞,強壓著自己不發火,現在終於忍不住,喝道:“住口!朕的江山由朕自己來守!他擁兵要挾,還要朕答應他的條件,朕豈非成了人盡可欺之主!薛祿,替朕傳令三軍,明日與朱高煦決戰城下!郭登,給朕割了那個信使的耳鼻,告訴他,留他一張嘴,給朱高煦講君臣大義!”
宣德一拂袖子站起來,大步走出了議事廳,剩下曹鼐還愣愣地跪在那裡,不知皇帝為什麼發這麼大火。楊榮沉著臉走過來,拍拍曹鼐的肩道:“萬鐘,起來吧,皇上這幾日著實乏了,火氣自然大了點。只是現在成了兩軍對峙的局面,若是不打,確實也無法維持皇上的顏面,我們還是商議一下明日的決戰……”
宣德從廳裡出來,一言不發往外走,一抬頭看見路徑陌生,才先想起來這裡是濟南總兵衙門,自己並不知要往哪裡去。他靜靜地站住了,自己也覺得奇怪,剛才為什麼就那樣失態,會對一個忠直的功臣發火——其實這火真不是對曹鼐發的。
若高煦是要與他爭奪皇位,他可能會不屑地一笑,但是他說明瞭要柳雲若,就讓宣德無法平心靜氣。起兵謀反動蕩中原,只是為了要一個男寵,彷彿是在昭告天下,他是多麼愛那個人,多麼的情深意重!若是答應了他,用柳雲若換來自己的皇位,那麼這一場戰爭,自己還是輸了,且這失敗的結局,只能由他一人來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