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的手一點點放開,他知道他錯了。他知道這一次放手,便是親手毀棄了自己的諾言,他知道這一放手,就再也無法擁有柳雲若,他心內有不詳的、卻又異常分明的預感。
柳雲若深吸一口氣,自己邁步離開了宣德的懷抱,他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兩邊衙役又架住了他,就要一跤栽倒。
那太醫又上前,把一個小酒盅湊到柳雲若唇邊,杯中是青黑色的液體,酒香也無法掩蓋那股腥臭。那太醫道:“是蚺蛇膽……”
柳雲若知道蚺蛇膽清熱洩毒,且民間流傳著蚺蛇膽可以讓人還陽的說法,所以自洪武年間開始,要受廷杖的大臣都會先服下一杯黃酒浸泡的蛇膽,久而久之竟成了慣例。宣德準備的,倒也周全。
黃儼嘆了口氣,輕聲道:“柳公公,等下忍一忍,就過去了……”
柳雲若向他微微一笑,就算他不說,他依然也要忍下去。他的忍耐,已不是從今日開始。他閉眼,仰頭將那杯膽汁一口吞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股鹹澀的苦味,竟和眼淚的味道至為相似。
魏源看柳雲若出來了,向一個衙役吩咐了句什麼,那衙役飛奔而去。場中的木臺上,一個錦衣衛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押罪官!”兩排錦衣衛在指揮使鐘法保的帶領下,昂然走上木臺,底下本來隨意閑站的官員忙退後幾步,肅立站好。
柳雲若又被套上重枷,在刑部衙役的推搡下,艱難地邁動雙腿,向場心走去,他知道即使前面是地獄,他也要靠自己這一雙腿走了去。
想起當年也有那麼一次,他在眾目睽睽下走向午門的廣場,那回是他中了狀元,簪花帶翎,帶領榜眼和探花,從五鳳樓中門而入,接受百官的朝賀。
人生的輪回就是如此諷刺。
只是他在這樣天地般的落差裡,卻不覺得有絲毫悵惘,沒有任何的感傷。這些浮世的繁華喧囂,眾生的錦上添花或是落井下石,皇家的恩典與威儀,於他只是過眼雲煙。只不過一個差錯,就走入其中,他的所得和他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他的生命便如走入了黑暗的洞xue,步履維艱地掙紮,看不到一絲絲的光亮。
他走上木臺,看見木臺上鋪著一塊氈,氈上鋪了一長卷梭布,大概等會兒就是要伏在這白布上受杖。
鐘法保一打手勢,中氣十足地喝道:“卸枷——”
幾個錦衣衛上前,嫻熟地開鎖取枷,只聽得一陣咣啷咣啷的磕碰聲,押著他的衙役鬆手下臺。柳雲若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就磕了下去。
鐘法保又喝道:“宣旨——”
一個太監上前,宣讀皇帝的旨意,不過是明數司禮少監柳雲若的罪行,作出杖八十的判決。宣旨的時候一眾大臣都跪下聆聽,宣德自稱“行仁政”,即位三年來,還沒有廷杖過任何大臣,哪知第一次用這個刑法,懲罰的就是自己的嬖寵,這些大臣心中都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感。這種心態與柳雲若第一次在文華殿上受杖已完全不同,那個時候柳雲若是與他們同等位置的大臣,看他受折磨,大多是憐憫和同情。只是自從他做了宣德的男寵,這憐憫便立刻變成了鄙夷和唾棄。
原來離經叛道的愛情比謀反叛亂更不能為世所容。
宣旨完畢,鐘法保便振聲喝道:“行刑!”
兩個錦衣衛上前,將柳雲若按倒在白布上,雙手都用繫了麻繩的鐵環扣死,然後一字扯開,拉緊的麻繩牢牢地系在臨時釘進木臺的鐵楔子上。再用麻繩綁住雙腿,柳雲若全身便動彈不得。
一個錦衣衛提起木臺上早就準備好的水桶,“嘩啦”一聲潑在柳雲若下身,柳雲若被這冰冷沖擊地一哆嗦——這是廷杖的規矩,將褲子潑濕,濕布柔韌,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則幾杖下去,褲子捶爛了,布屑陷入皮開肉綻的傷口,受杖人縱然活了過去,因受布屑汙染清洗不淨,創口也很難癒合。
柳雲若以前雖也聽說過廷杖,但是他為官以來,大部分時間都陪著漢王在山東,並沒有見過大臣受杖的場景,想不到竟是如此周密繁瑣地一套手續。
刑前的一切工作準備就緒,鐘法保便喝道:“擱棍!”
兩個手執粗大刑杖的錦衣衛上前,將木杖靠在了柳雲若的大腿上。廷杖是慄木所制,較小的那頭是棍子的形狀,方便行刑人握在手中,著肉的那一頭卻是扁的,有四分寬闊,比普通的板子寬了幾乎一倍。刑杖一放上去,觀刑的大臣們才驀然覺得,比起這攝人心魄的刑具,柳雲若那修長的雙腿,顯得未免過於單薄了。一時場中鴉雀無聲。
柳雲若輕輕閉上了眼睛,他的心裡是一片漠漠的空白。將要到來和已經到來的,他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