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讓宣德的丟棄了最後的軟弱,也許他沒這麼冷酷,只是心太痛了,痛得連心都沒有了。
“黃儼!帶他到錦衣衛北鎮輔司去,交給指揮使鐘法保!你以東廠提督身份會審,給朕審出個結果再回來複命!”
黃儼陪著宣德從早朝回來,折騰到現在幾乎要暈倒。他知道宣德現在是氣昏了頭,錦衣衛的監獄是出了名的暗無天日,指揮使鐘法保是永樂年間酷吏紀綱的嫡傳學生,號稱有十八般酷刑,犯人到他手上不死也脫層皮。要是把柳雲若送去打殘了,過幾天皇帝再後悔都來不及。他看了看跪在那裡的柳雲若,嚥了口唾沫,大著膽子勸道:“皇上,就在這宮裡審吧,再不然,臣帶他到東廠也行……”
“混賬!朕什麼時候給了東廠審訊犯人的權利?!”
黃儼嚇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倒:“臣失言,罪該萬死!”
宣德哼了一聲:“你是怕朕捨不得,所以不敢審訊?好,朕讓你安心!”他向侍衛一揮手:“傳慎刑司的人來,先重責五十大板!告訴鐘法保,朕已經打了,你們盡管放手去審,什麼刑都可以用,朕不心疼!”
一句句冷酷的言辭,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堅強,宣德咆哮地時候依然盯著柳雲若,想看他是否有一絲恐懼。可是柳雲若只是慢慢閉上眼睛,把他的絕望和恐懼都隱藏了起來。宣德最痛恨的不是背叛,而是這樣的隱藏,他始終在拒絕他。
黃儼很無奈也很歉疚,他沒想到自己一句好心勸阻,反而給柳雲若召來一場額外的折磨。
慎刑司的掌刑太監很快帶著刑杖來了,丹房中地方侷促,沒法擺放刑凳,於是兩個侍衛將柳雲若按在地上,撩起他的後襟,板子便“呼”得一聲重重打下。掌刑太監看情形也知道皇帝盛怒,沒有留任何情面,只一下,柳雲若便沒有忍住,“啊”得叫了出來。
宣德緊緊攥住拳頭,你為什麼不對朕坦白,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
一個侍衛口中數著:“一,二,三,四,五……”
柳雲若能夠感受到打在身上的板子,比任何一次都疼。原來甚至是那次在文華殿的杖責,還是留了餘地的,他一直在受著這個人的保護,只是他終於揮霍掉了最後的機會。
柳雲若死死咬住嘴唇,強壓住喉間的叫痛聲,他不是想抵抗什麼,而是知道,他已經沒有了求饒的資格。宣德說的明白,這連懲罰都算不上。行刑的太監看得比他還清楚,宣德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憐惜,這樣深刻的切膚之痛,是最好的證明。臀上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般擴散到心髒,為什麼這打在皮肉上的刑杖,最痛的地方卻是心裡?
真的完全不在乎了麼?這一年來的形影相隨,你就只看到了欺騙?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既然皇帝說了要給錦衣衛指揮使表態,掌刑太監便不用顧柳雲若受得了受不了,板子落得又狠有快,一板板是剜肉一樣的疼,只二十來下,便有一道道涔涔血痕透過了褲子。柳雲若的手摳著青石磚的磚縫,指甲拗斷在了裡邊,他剛才是忍著不叫,現在痛到了極點,反而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一片混亂的意識裡只盼自己趕緊暈過去。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鮮血浸透了褲子,板子打上去的聲音便格外沉悶,宣德看著那個伏在地上的身體因為劇痛而陣陣抽搐,看著墜落在青石磚上的不知是汗是淚的水滴,覺得自己的喉嚨裡像堵了一塊石頭,上不去也下不來,憋得無法呼吸。他突然能夠體會,柳雲若的疼痛,眼淚,絕望,只是體會到也沒用了,他們都把對方逼到了絕境。
五十板子打完,柳雲若的褲子早吸飽了血水,一滴滴淌到了地上,在他身側凝成兩灘。按著他的兩個侍衛走開,他已絲毫動彈不得。宣德打了個手勢,兩個侍衛又把柳雲若拉起來,架著他的手臂,勉強將他擺成一個跪著的姿勢。
柳雲若還沒有暈過去,頭發都被汗水全浸濕了,一縷縷的貼在額上和臉頰邊,身子輕微地顫抖著。他勉力睜開酸澀沉重的眼睛,卻只看見那個冰冷的輪廓。
光線陰暗的的丹房內,他們隔著一段不太遠的距離,彼此沉默地觀望。
似乎再也無法觸及。宣德幾乎想不起柳雲若昨夜那個甜美如春風的笑容。他的內心有恐懼,但他已欲罷不能,被盲目的權利和更盲目的憤怒驅使,說出連自己也不懂的話語。
“還不招?錦衣衛的大刑比這個難受。”
柳雲若的嘴唇動了一動,似乎是慘笑了一下,他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宣德冷漠地看著他,緩緩轉過臉去,對黃儼道:“帶他走。”
黃儼不敢再說什麼,指揮著侍衛架起柳雲若,他回過頭,只看見宣德空洞而麻木的臉。
柳雲若半身是血地被侍衛拖著出了乾清宮,在凜冽寒風中經過三大殿、隆宗門,一路上招來無數驚異的、憐憫的、幸災樂禍的目光。知道內情的,說他自尋死路,不知道內情的,只感慨伴君如伴虎,昔日的寵兒也有這樣的遭際。柳雲若沒有力氣去分辨這些目光,他聽到頭頂上有聲音,於是努力抬頭,他看見一群黑色的飛鳥,平展著翅膀掠過蒼灰的天空,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
他問自己,他和宣德真的相愛過嗎?為什麼幻象一旦被戳穿,總是這樣血淋淋的支離破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