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柳雲若拿著調羹的手輕顫了一下,瓷器發出一聲輕輕的碰撞聲,勉強一笑道:“修短有數,富貴在天,我怕自己沒這個福分。”
宣德笑道:“太祖高壽七十有一,成祖也有六十五年的壽數,朕今年二十八歲,身子骨還過得去,身邊又有你這個好大夫,自己覺得再活三十年沒什麼問題吧。”
三十年,他們都沒有這個福分。柳雲若低著頭,心重得發酸,碗中的熱氣沖著他的眼眶,只覺得一片濕潤。他低聲道:“我說的不是皇上,是我自己……”
宣德握起他的手,用篤定的語氣道:“有朕一日,就有你柳雲若一日。這三十年朕不但要你陪著朕,還要你幫朕做件大事。”
柳雲若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什麼事?”
宣德笑道:“自《資治通鑒》而下便無史可讀,朕即位之日就有兩個心願,一來是要百姓開創大明一代盛世,二來是要修一部橫貫古今的史書。以後的三十年,你就給朕做這件事。”
柳雲若怔住了,那天晚上他隨口對宣德提起他想要寫史,那不過是幼年時期不切實際的幻想,卻不知他居然就上了心,而且要幫他實現。
自從進宮以來,宣德一直在留心觀察他,他喜歡吃的東西,喜歡用的筆墨,喜歡做的事……這原本是為了征服他,可是慢慢的,竟變了質,那樣細致入微的寵愛和呵護,不再是一個皇帝駕馭人心手段……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也不再抗拒,一次次地被他感動,被他誘惑。
可以嗎?以後常伴君側,宣德用三十年做一代明君,他用三十年完成一部可以比肩《史記》的著作,然後一起名垂青史,多麼令人豔羨。他也是人,在這樣的誘惑下,又怎能不動心。確實如宣德所說,這是漢王都未必能給他的。
漢王是灼熱,殘暴而強大的。其實陪他起事的時候,心中已經隱約有了毀滅的預感,卻依然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去。那種激情和能量,可以帶他超越任何普通的眾生。
而宣德,他的手溫暖而柔軟。他擁抱著他的時候,是那樣的親切而安靜,平淡又珍惜,好像認識多年,只是失散以後再相遇的親人。
當初他曾為了漢王而改變自己,那麼,是不是能夠再改變一次呢?那樣的改變,是否能夠帶來幸福?柳雲若在寂靜中開始思索,他的結局會是怎樣,卻得出了可笑的答案。
懷著對漢王的負罪活下去,或者懷著對宣德負罪去死。
原來生不得好生,死亦不得好死。那他還幻想什麼幸福。
那天晚上他和宣德做愛,他聽見外頭的樹枝折斷的聲音,應該又下雪了,那麼他的梅花燈也熄滅了吧?那麼絢爛那麼繁華的景象,也就是存在一刻,剎那間就消失。
一如他身邊的男人,他們相擁,相戀,以為可以在彼此的身上融化自己的孤獨。可是雪一停,天一亮,各自穿起衣服,便回複到原來的身份,一個皇帝,一個太監,多麼深重的感情都要被掩藏在那矜持的容顏下。橫在他們中間的,是不能跨越的宿命。
那天早上宣德去早朝,因為天氣冷,他多睡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洗漱後在到桌案前,翻開厚厚的宋史。這幾日他開始閱讀史料,雖然明知不可能,他卻開始籌備這樣一部史書。或許是為了安慰宣德,或許只是為了找一件事來做,讓他逃避恐懼。
門突然被撞開,靈倌兒一頭撞進來,不知他跑得有多快,整個身子撲進來連站都站不住,摔在地上直喘氣。
柳雲若嚇了一大跳,起身去扶他:“你怎麼了?”
大冬天靈倌兒一頭的汗,抓住柳雲若的手臂喘著道:“公公……出事了……您寫給趙王的信被趙王長史發現,剛才早朝,刑部侍郎魏源拿了出來,要皇上處置您……現在皇上已經下朝,怕是已經往這邊來了,王爺派人來跟你報信,讓您快做準備……”
柳雲若腦中“嗡”一聲巨響,蹲在那裡的身子微微一晃,臉變得慘白如紙。腦中飛速思忖,鄭王讓人給他報信,其實是讓他趕緊自裁,以防自己被捕之後供出他來——但是他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他和各藩王、各大臣聯絡的書信、控制一些人的證據,都藏在丹房,如若不搶在宣德發現之間處理掉,死的就不止他一個。
他一咬牙蹭一下站起來,對靈倌兒道:“等皇上來了,你就說什麼都不知道!”他抬腳就要出去,卻猛然看見桌案上攤開的書籍,心中一片惶惑,便怔住了。原來真的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不是願意改變,上天都不再給他機會。
只是他還有留戀,這間屋子裡有他和宣德一年來的記憶:棋枰上殘局還沒有收拾,宣德說他想一想一定能破解;窗下花瓶中的紅梅還沒有謝,是那天晚上他們一起折下來的;宣德在他房中批奏摺,夜很深了,自己給他遞一盞茶去,他抬頭一笑,笑容是無限滿足;每天早上,宣德都要在他臉上吻一下,說你多睡一會兒……
這一切,終於也有了盡頭,他一直知道,他逃不過去的,他在自己的貪戀中沉溺太久。那貪戀果然是海市蜃樓,那麼恢宏壯大的觀望,轟然一聲,就灰飛煙滅。
柳雲若大步跨出門去,眼中卻有淚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