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也知道太後必有這一問,從容答道:“是,兒臣和孫貴妃許下了‘母以子貴’,她現在生下兒子,是我大明功臣,兒子要給她些獎賞。”
太後忽然站住了腳步,轉臉靜靜望著宣德:“要獎賞她什麼不能獎賞,非要立皇後麼?皇後跟了你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是皇帝能包容天下,為什麼容不下她一個女人?”
宣德咬了咬牙,沉聲道:“民間也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太後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喟然嘆了口氣,卻不再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對黃儼和柳雲若吩咐道:“皇帝晚上在哀家那裡用膳,你們都回乾清宮吧,哀家那裡有人伺候。”
宣德詫異了一下,隨即明白有些事母親要和他單獨談,向柳雲若使個眼色,讓他先回去。
進了慈寧宮,太後屏退了宮女宦官,開門見山道:“皇帝,你跟哀家實說,你要廢後,是為了孫妃,還是為了那個太監?”
宣德驚道:“母後!”
張太後苦笑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你喜歡什麼,在乎什麼,為孃的知道。孫妃得寵不假,可你寵她還沒到能為她大動幹戈的份兒上,就算要立太子,一個貴妃的身份足夠了,你真的是為了柳雲若麼?”
這個心思,宣德連柳雲若都沒有說過,卻被母親洞悉,一時間他也有些窘迫,遲疑著道:“也不全是……”
“為什麼?”
太後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宣德覺得他在母親面前真的是無事能瞞,嚥了口唾沫道:“兒臣……怕將來萬一我早走一步,皇後會難為柳雲若。鄧通在漢文帝時多大權勢,可是漢文帝一死,就被竇皇後活活餓死,兒臣,不想他落個這樣的下場……”
太後黯然點頭:“哀家猜就是這樣……皇帝,真值得麼?”太後忽然有些氣喘,顫聲道:“他畢竟是個男人啊……你全忘了哀家告訴你的話了麼?”
宣德咬了咬嘴唇,終於抬起頭直視了母親:“兒臣以前跟您說當他是一個玩物,現在要收回這話了,娘,兒子愛他!”
“愛……”太後失神了一下,“皇帝,這話不能輕易出口的。”
宣德突然提衣跪下道:“兒子知道,天子無私事,但兒子也是人,兒子愛誰,喜歡誰,自己心裡清楚。兒子並沒有讓他幹政,沒有給他官職,沒有給他越份的封賞,甚至為了保全兒子的名聲,兒子把他……兒子就想留他在身邊,讓他平安一世,這點權利都沒有麼?”
太後緩緩伸出手去撫上了宣德的臉,嘆息道:“皇帝……聽我說,只要你高興,當娘並非不通情理,哀家不拆散你們。但是,廢後一事哀家堅決不能答應,天子家事人們看都是國事,不要厲顏厲色的大動幹戈。漢武帝的阿嬌皇後,十幾年沒有子息,還搗騰巫蠱,漢武帝廢了她後人還唸叨《長門賦》。為什麼?只因為‘糟糠之妻不下堂’!現在皇後沒有過失,你這樣平白無故的廢掉,是讓天下人罵你薄倖漢子……你說的事,我會勸皇後,讓她對柳雲若好一點,對孫貴妃也好一點,她底子裡是不嫉妒的,是你這些年太冷淡她了,多少有點怨氣,哄一鬨就好了。人,將心比心吶,後宮的女人,哪個是不寂寞的,為娘也是這麼過來的……”說著已淌下淚來。
宣德沉思良久,實在沒有理由可以反駁母親,無奈地笑笑道:“兒子聽您的就是,您別傷心了。”挪身到榻上給母親拭淚。
有了母親的話,宣德不得不恢複了皇後箋表。幾天後他帶著柳雲若去探望孫貴妃,正在逗弄孩子的時候,忽然有皇後宮裡的宮女彩霞來,黃緞子覆蓋下是一碗上等燕窩羹,說是南海的短嘴金絲燕的頭窩,宮裡都難得的,送給孫妃補身子。宣德猜一定是母親跟皇後說了什麼,皇後趁著自己在,有意向孫妃示好,向孫妃一笑道:“既然皇後賞賜,你就謝恩吧。”
孫妃只在床上略略一欠身子算是謝恩了,她現在是見了皇帝太後都不用下拜的,接過碗攪動著調羹,正要往嘴裡送,柳雲若卻忽然叫了一聲:“娘娘且慢!”
孫妃一怔:“怎麼?”
柳雲若上前接過碗道:“皇後對娘娘情意真切,但燕窩性涼,和娘娘現在用的藥沖撞了。”他一笑道:“不如就將羹湯賞賜這位宮女,算是謝皇後的恩典。”孫妃本來想說就算我不喝也輪不到賞宮女,卻見柳雲若雖然在笑,那眼神卻是冷峻的,心裡不由顫了一下,順著他點頭道:“好,彩霞,這碗湯本宮賞賜給你了,趁熱喝了吧,別浪費了。”
彩霞忙跪下道:“這是皇後娘娘送給貴妃娘娘的,奴婢不敢僭越。”
宣德本來低著頭逗弄孩子,並沒有在意,現在隱隱聽著有些不對,抬起頭來,眼光從孫妃臉上慢慢轉到柳雲若臉上,他的笑容褪去了,語氣卻是溫和:“彩霞,既然是貴妃娘娘賞你的,你就喝了。”
皇上發了話,彩霞這才不得不叩頭謝恩。柳雲若拿著那碗燕窩走到彩霞面前,他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擎著碗的手,宣德緊緊地盯著的手臂,想看他是否會有一絲顫抖。
彩霞因為特殊的恩賜興奮地紅了臉,她接過燕窩很仔細地小口吃著,滿室靜悄悄的,連皇子都不哭了,一屋子人看著個小宮女吃東西,氣氛有些詭異。彩霞卻渾然不覺,她吃得幹幹淨淨又叩了個頭謝恩,站起來依舊用黃綾蓋了碗,正要退下,卻突然慘叫一聲,捂著肚子跪了下來,很快就口吐黑血在地上打滾。
燕窩有毒!一屋子的宮女太監都驚呆了,孫貴妃尖叫一聲,撲到宣德懷中,緊緊抱住他哭叫道:“皇上救我!皇後娘娘要殺臣妾!”
宣德摟著孫妃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眼睛卻緊緊盯著柳雲若,柳雲若低著頭,白皙的臉上水一樣平靜,唯一看不到的是他的眼睛。宣德不知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閃爍的到底是冷酷還是憐憫。
皇帝和儲秀宮裡的所有人共同目睹了彩霞服毒身亡的過程,黃儼的膝蓋在袍子裡大戰,哆嗦著問:“皇上,這……這宮女,該如何處置?”
宣德冷冷道:“這還用問?把她抬回坤寧宮!”
溫言安慰下哭泣不止的孫貴妃,從儲秀宮出來的宣德大步流星往回走,黃儼和柳雲若幾乎跟不上他,剛一進寢宮門宣德就吼道:“黃儼,給朕拿根家法來!其他人都滾出去!”
黃儼雖然猜不出今天事情的真相,但看宣德確實火大了,也不敢多說什麼,趕了寢宮裡的小太監都出去,找來根荊條雙手捧給宣德。自己也躡著步子退到門外,看了一眼仍默默低頭站在殿角的柳雲若,真不知這兩個人都懷著怎樣的心思,暗嘆著氣輕輕帶上了門。
宣德從沒親手拿刑具打過人,為了試手勁,狠狠一下敲在床沿兒上,震得手心隱隱發麻,喝道:“上去!”
柳雲若的肩膀稍微縮了一下,那動作又像是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從容走到床邊,自己撩起袍子,爬上床去,剛要俯身下去,宣德又是一聲斷喝:“褲子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