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板打完柳雲若已經痛得癱軟了,淚水和冷汗鋪了滿臉。錦衣衛解開他的手,他完全不想動彈,屁股上刀剜一樣,估計好幾處破皮了,用手碰上去怕是和挨一記板子沒什麼兩樣。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緩緩地探手過去,掌心先觸到一片潮濕,也不知是血是汗,咬了咬牙,朝著臀腿相連處狠心按下去,那裡有重要韌帶,一旦淤血嚴重他下半輩子真不能走路了。
哪知這一按直痛得眼前一道白光炸過,“啊”得一聲趕緊縮回手。停頓了一下,他又喘了口氣,咬住了自己左手手腕,右手按住那些猙獰的傷痕緩慢而用力的揉著。
宣德為這個幾乎屬於自虐的舉動愣了片刻,不用猜也知道那有多疼,可是柳雲若的動作裡透露出某種無畏的執著,比那些上了刑場還在痛罵的叛軍更堅定。他坐得太高,從上向下俯視去只能看見少年的身上大汗淋漓,整個人氤氳在一片水氣裡,倒有種朦朧的美感。
突然想起來在牢房中他被自己壓在身下的情景,和現在很像,他也是這樣,痛苦卻不怯懦。一邊流著血,一邊還思路清晰地和自己談著條件。有這樣的意志,為什麼不為漢王殉節?而要選擇卑賤地活下來?宣德不由對他那句“我怕死”的理由深深疑惑。
第三輪的責開啟始,宣德耳聽著受刑者發出小鹿哀鳴一樣的慘叫,思量這個人到底是怯懦還是堅強呢?又或者,他究竟是人是妖?
宣德無法忘懷六年前,自己初見這位清若梅花的狀元郎的情景。瓊林宴上君臣對詩,柳雲若一人妙語連珠壓倒了所有新科進士,那份揮灑之間的文采風流,溫潤如玉的秀美蘊藉,讓他內心深處感到從未有過的迷茫和悸動。他悄悄跟父親說,能不能讓今年的新科狀元做東宮侍讀,他幻想著以後能和柳雲若談詩論文,是何等的快樂。可是瓊林宴還沒有結束漢王高煦就向成祖說,我要這個人。
父親那時是無權無職的太子,不為皇帝所喜愛,在皇宮裡夾著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和意氣風發的漢王相爭。看著漢王回頭和柳雲若默契地相視一笑,成了他心底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其實原也準備將他與其他叛軍一體處置,到牢房中密審只為了要羞辱他,讓他悔恨當初識人不明依附權勢,自己可以在他的悔恨中品味那份勝利者的驕傲。
他卻眩惑在那雙流溢著琥珀色的眼睛裡,沒有權衡任何利弊,兩片唇就貼在了一起,這是不是個陷阱?
當然,他知道現在還是能反悔的,他只要一個眼神,黃儼就能會意,然後一個動作就能指點掌刑太監將柳雲若斃於杖下。他因為猶豫不決而煩躁地彈著指甲,發出輕微的“噠噠”聲,卻突然看下面的掌刑太監停了下來,回過神問:“怎麼回事?”
黃儼有些不安地稟報:“起奏陛下,柳雲若暈過去了。”
宣德這才去看少年飽受折磨的軀體,自臀部至大腿青紫斑駁,已無一塊好肉,幾處肌膚綻裂開來,殷殷的鮮血正順著傷口蜿蜒滲出。縱然有翻雲覆雨的心智,叱詫九州的才華,終究也是個文弱書生,這點疼痛就吃不住了。
“潑醒,繼續打。”宣德簡單地命令,心裡有隱約的快感,他終於掌控了這個少年的全部,從身體到神志。
“嘩啦!”
一大盆冷水兜頭潑下去,伏在刑床上的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呃……”一聲微弱的呻吟,從咬得滿是血痕的嘴唇裡飄出來,因為大殿上太寂靜,大臣們都聽到那宛若夢囈的輕輕呢喃:“王爺……”
兩個字裡有無限的依賴和刻骨的哀傷,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宣德也聽得清清楚楚,他眼中波光一閃,黃儼看到了皇帝的憤怒,一揮手,示意繼續用刑。
柳雲若緩緩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些水珠,臉上的汗被水沖洗掉,呈現一片慘淡如雪的白。他怔忡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眼下的處境,失神地舔了舔嘴唇,他已經聽到了身後板子迎風而起的聲音。
“五十七。”
柳雲若在不受控制地慘叫了一聲後聽到了這個數字,有些洩氣,怎麼才五十七下?看來行刑的人很寬厚,在他暈去後沒有打他,讓他在無知的黑暗中擁有了一個短暫而溫暖的夢境。
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噬咬著早已慘不忍睹的肌膚,痛苦變成了一個可供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過程。柳雲若的慘叫因為虛弱而變成了低低的哽咽呻吟,於是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脆響便格外刺激耳膜,上百名衣冠袞袞的大臣們相信自己都經歷了一場永生難忘的朝會。
金忠是當年柳雲若中狀元時的主考官,還記得他少年得意如沐春風的樣子。他不忍再看殿心的行刑場面,偷眼掃了一下禦座上的宣德皇帝,卻發現皇帝的臉上帶著惡意的笑容,彷彿在欣賞一場遊戲。他的膝彎在袍服內顫抖,當年那個寡言少語、淳樸明敏的東宮世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冷酷?
宣德笑,是因為他已拿定了主意,他要留著柳雲若,在他身上和漢王高煦再打一場戰役。來日方長,他還想看看這少年能玩出什麼花樣,同時,也要讓他真心屈服。
一百下打完宣德滿意地點了下頭,黃儼趕緊打了個手勢,幾個錦衣衛毫不拖延地將柳雲若從刑床上解下來,一人拉一條胳膊拖出了文華殿,在漢白玉的磚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宣德目光一掃,似乎在詢問諸人的反應,他輕咳了一聲:“高煦得勢之日,內外文武百官和他有交情的不少,看到剛才的場面,是否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此言一出,底下形形色色的一堆官帽都狠狠地縮了一下,宣德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和高煦來往的,有些人是畏懼他的權勢,有些人是一時茍圖僥幸,這都是人之常情,朕自然也既往不咎了。還望眾愛卿以後能洗心滌慮,恪共職守,忠心輔佐朕整觴綱紀。”
眾大臣被他連嚇帶哄,早就心中一片混亂,聽他說到這裡,知道今日朝會終於結束,於是一起叩首謝恩,趴下的背上都有汗漬滲出來。
年輕的皇帝長長地撥出了口氣,得意的微笑浮上了風華正茂的臉,高煦算什麼,從今往後,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是在一低頭時,望見了地下的那一道血跡,心裡就輕輕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