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怎麼玩兒?”在無法應對別人的言辭時,反問往往是最好的轉手為攻的方式。“不停地靠取別人性命來給自己鋪路?”
“你肯幫忙,我就不需要了,該清除的障礙我都已經幫你清除,剩下的你知道怎麼辦。”
曲應騫不想看他這鬼樣子,但程東之偏給他看這鬼樣子。曲應騫快氣炸了肺,盡管這種氣更多是因為心痛,但是表現出來時是暴烈的。
“把證據呈堂證供,是警察的事!”
“別人也這麼想?粟海東、張元水、祁定遠是嗎?他們三個和鄒元直的瓜葛都牽扯不清你知道嗎?汪猛被貶,粟海東也有參與,是鄒元直吩咐的!於是他把這個藉口套到了你爸頭上,讓汪猛對你爸恨之入骨。何恩婧的哥哥怎麼死的,你應該去張元水,他心裡最清楚。粟海東死了以後,為什麼突降一個祁定遠?是張元水建議鄒元直派一個好拿捏的人,他受不了又來一個粟海東!祁定遠為了能坐上這個位置,你知道他又奉獻了什麼?
“什麼為民為義,那套假惺惺,老一套的老調子,老姿態,口是心非的官樣文章,例行公事的打躬作揖我早就看穿了。就像《強盜》中卡爾的一句話——‘迎著嘴唇接個吻,對準心髒捅一刀。’他們是這種人,身上背的人命不比我少。
“你趕緊去找全國‘輕信努力必有回報’受害者協會的廣大會員們,你去問問他們的感想,除了全是無處投訴的罪行,哪有什麼正義?窮兇極惡的死刑被判了幾例?蓋上不能擴大影響的皇帝新衣遮掩掉的案子又有多少?你看不到饑餓的人眼裡閃著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怒火?”程東之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智叟,那個諷刺愚公挖山的人:“你穿這身衣服,除了只能瞻仰那些人的尊容,還得提心吊膽怕掉腦袋。知道誰是鄒元直的最後一道防線嗎?我猜市局現在更像一鍋粥。你自己都難保了,除了和我合作,你還有什麼路可以走?不自量力對付鄒元直?那明天我就可以給你燒紙了。你得發揮你的作用啊,鯰魚?”
“我不是什麼鯰魚。”
這個世界是一個天平,好人和壞人各自站在天平的兩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壞,站在天平的中間,整個世界到底向善還是向惡,由兩端的比重決定。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個壞人,世界就槽糕一些,他要做好人,絕不會投靠程東之讓這個世界向惡的一端傾斜。
曲應騫的眼,依舊泛著夜色深海一樣的光,死盯著程東之。他身上的寒氣如風口一樣吹著他。
一個人是能清楚看到自己的生命如竹子般節節推進,藏納在內心底域的善良與邪惡,醜陋與天真,愛恨嗔痴,都可以在節節分明的段落上找到出現的位置。
曾經對朋友而言程東之是強有力的保護者,對敵人而言是冷峻強硬的對手,對既非朋友又非敵人的人而言,則如一尊雕像,看上去儼然是守護的化身,待人接物暖如和煦。可偏偏就是這麼一個人,巧妙周旋於兇案之中,地位愈來愈穩。
曲應騫再一次明白了面容和骨相是多麼不值一提,真正産生差別的是一些細微的東西,事物總在相似的部分表現出差異。
程東之笑:“亦正亦邪其實是一種自信心充沛的狀態,聰明的人、有魅力的人、有經驗的人、對這世界知道得足夠多的人、能夠掌握自己生活的人,才邪得起來,才知道分寸,才能亦正亦邪。大部分人只是被生活侵犯著,亦正亦邪的人卻是反過來調戲和入侵生活,沒有聰明、經驗、魅力,哪裡做得到?你也不是一個天真的人,別裝了,好嗎?我知道你有東西,借我看看。”
曲應騫忽然看不清程東之的樣子,怎樣努力也是枉然,他甚至想描繪嫌疑犯那樣描繪程東之的形象,他面板的顏色,眼睛的形狀,眉毛的揚起。但也還是徒勞。明明對他很熟悉,可此刻他的形貌好像隱在幽暗裡,一如海市蜃樓,近在咫尺,遠在天涯,昏暈莫辨。
一種無力感,使他無從辨識程東之。
世界在深沉的昏暗之中,而且似乎不會再從這種昏暗中起身。此刻沒有一絲絲的風,一陣透明的霧傳送著最後垂死光線的波浪,近與遠顯得既不真實,也失去了空間差異。
曲應騫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講過的一個鬼故事,這世上有一種孩子叫作煞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為他的命會殃及太多無辜。這種煞嬰身上有個標記,刻著不顧一切。
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麼,應該做什麼,只能做什麼。他只想靠著自己的慾念行走,不是為了出人頭地,也不是為了錢權過上幸福的生活,而是不顧一切地摧毀。他很聰明,也從不強取豪奪,但沒人比得過他,因為他想要的僅僅只是摧毀。這種煞嬰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麼都沒法讓他開心,他就只好要別人的命。
曲應騫不會天真到去相信一個煞嬰的承諾,他要親手將這個遊戲結束,真正地、徹底地結束。
他把那張卷巴到不成形的檔案袋扯平。
程東之伸手打算接過時,曲應騫卻把手往後一仰:“我不會給你。”
“你別逼我。”
“是你在逼我。想要?有本事就來拿。”
程東之忍住:“我不白拿,和你交換。你不想知道那個樹洞是什麼時候在那裡的?又是誰挖的?並且其他的疑團,我都可以解答,這一對比,可是我付出比較多,但沒關系,我不嫌吃虧。我說了,我們該是合作關系,缺什麼就得自己要,心裡有數的人才能佔到機會!”
曲應騫趁他在喋喋不休的時候,一下就猛地把那些紙頁撕成兩半,手捏住打火機一摁,風一吹,火滅了。他又點了一下,火苗把紙張舔了一小口。
那是曲平南的單位信箋,底下有幾個紅色印刷體,上面的手寫字跡,分行排列。
程東之瞪大眼,這會兒是真有些急了,伸手就要去搶:“你幹什麼?你瘋了?你就這麼愛他?他是害了你父母的仇人兒子,你這麼多年的痛苦,都是因為鄒元直,而鄒司禮身上流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血!”
曲應騫往後躲,決不讓他碰到。
當一個人不溶於百分百的黑,也不見透明到百分百的白,而是無可奈何身處一個灰色地帶時,他是被同情,還是被鄙視,關鍵在於別人對他知道多少。
曲應騫看過鄒司禮一無所依的笨拙童年,聽見了他對自己索求愛戀的艱難,還參與了他種種不為人知的血與淚,於是鄒司禮的一切作為都易於理解,易於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