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這捧浪抨擊得紅了眼眶。滾燙，比熱烈辣千百倍，留在眼眶裡蟄疼，掉出眼眶又粉碎。
鄒司禮狠狠閉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間喧騰，那澎湃的力量讓他緊閉雙唇不敢張口，只要一絲縫，就感覺會吐出一萬朵浪花。
瑪麗也雙眼潮濕地看著他。她想捧著兒子的臉，可是他渾身僵硬地像一塊鋼板，以一種決絕的姿態無聲抵抗她的觸碰，她只好複又順著他的手拍上肩膀：“很多事情其實是受到各種客觀因素限制，就好似一個‘局’，你身在其中，不一定能看到出路，所以只能去選擇‘局’外唯一的一條路。這或許不是最好的方式，可一定最穩妥的方式，我想你們都好好活著，跟我出國，我會幫你們打點好一切，忘記這裡的所有。”
她雖然想得多，但所幸還能認清本質，不過是荒莽曠野中的一粒平凡砂子，大風大浪裡只有隨波逐流，沒有扭轉乾坤的份。
縱然靠著自己自立為王，但不可避免沾染了商人的習性，涼薄。
“剝奪了別人人生的人，有什麼資格？”
鄒司禮極力平靜地看著她，平靜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讓她受不了。
“所謂客觀，大多聽起來更像是粉飾主觀的藉口。你所說的‘局’倒是存在，佛教中把它稱做‘相’或是‘障’，我們這些俗人一天到晚都在裡面瞎轉悠。諷刺的是，很多時候人們是能看清這個‘局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執著於錯誤的選擇。你還要讓我一錯再錯？”
陽光不知何時從禱告堂裡退了出去，讓這裡變得像個不為人知的異次元空間，彷彿朝塵世敞開大門，饗以陰世的筵席。
俗人每天在教堂佛堂禱告，可現實世界與想象的空間孰是孰非，恐怕是在一念之間決定。
現實的世界裡，須彌山可以納藏百億粒芥子，到了想象的空土上，反過來一粒芥子也能納得下百億座須彌山。
人的一生，恐怕也就在這兩個時空裡隨進隨出，隨心所欲。
鄒司禮低了很久的頭，好像在水裡，又在火裡，在天堂，又在地獄，有情又無情，有理又無理，一種說不清、顛倒錯亂的味道。他覺得這世界真荒唐，原來這就是做人的味道。
廟是假的，他的虔誠和幸福卻是真的。
真廟假廟，都是一種虛妄，但沒有信任的人最痛苦。
他回顧著一件件往事，思考著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行為。他看到，有時這兒錯了，有時那兒錯了，看到了他的蠻橫，不講理，自以為是，看見了曲應騫搖擺，脆弱，行動上的猶豫，自己對他的影響。
當時在他以自我為中心不斷向曲應騫索求，而從不真正關心對方痛苦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當年的錯過吧。
鄒司禮抹幹眼皮，再抬起頭時，臉上有著少見的嚴肅，像自己快死了一樣嚴肅。
曲應騫曾經判斷他一心殺戮，既不敬重死者又愛藐視生人，所有人在他眼裡不是炮灰，但也是祭品，可是當下，那雙眼睛裡，迸出了一捧前所未有的火光，如鄂倫春族人的篝火。
“既然一擊未遂，他們是不會放棄的。如果認定我是絆腳石，就由不得靠避禍的姿態來保護自己。幫我們抓到他，以攻代守，是最穩妥有效的自保策略。
鄒司禮單刀直入。他沒指望瑪麗會妥協幫他，可一想到曲應騫的那好幾次踩鬼門關，他的情緒就抑制不住地翻湧而出。
在之前的調查中，他一直告訴目己，之所以選擇迫查，是為了讓曲應騫看清楚沒有他根本行不通，可當他直面這些時，他才發覺，心裡的憤痛，遠比承認的要多得多。
那個恬美的家，十年前的桃花源，那個在煙雨迷濛中像水墨畫、桃花花瓣繽紛落在魚池裡，就連螞蟻和蜜蜂都怡怡於道的地方，它早就塌掉了，在他還沒回過神來它就破得不成個樣子。
桃花流水，怡然自樂，看來得是下輩子的事……許多人的分離都是撕破臉皮，把指頭戳到臉上去，像後半本的《紅樓夢》，有種圖窮匕首見的窮兇極惡，讓前半本的半生風雅都成了笑話。
他不要這樣。他是個講究人，好聚要好散。
“我不用你替我想，你替曲應騫想一想行不行？”
人不必老是將話講得很動聽。可一個人如果想講得動聽，他就必須講真心話。
“你可以鄙視權杖，但得對生命抱有敬畏。如果沒有這一切，他的人生會有很多種可能性，而不是從一個自由自在、隨波逐流、受盡父母寵愛的阿放，最終成為一個臥薪嘗膽、與人周旋、胸藏血淚不死不休的曲應騫。你讓騰姨和曲叔在天之靈怎麼放心？”且有幾分氣不忿兒的樣子，牙齒咬得狠狠的：“你也是母親，你也有兒子，盡管我不是你心裡的第一，可你總該能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不能因為人不在了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不是嗎？”
一個人吃了十年苦，剩下的時間都得用來填這個洞。
瑪麗皺眉，後悔已經來不及。不應該將真實說給他，應該永久奉獻她的說謊。
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兒子心裡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她以為將真實說給兒子，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跟她走，但這恐怕是她錯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