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2章 司朗
鄒司禮正正色,面上就起來了一層霜,蹙起的眉毛彷彿是縱橫的懸崖:“你為什麼說那個箱子和曲叔一起消失了?你是不是知道別的什麼?”
“一點事實結合我的猜測。曲平南當年差點被撤除大隊長之位,他的一個手下,砸了你父親的車窗取證,這事有你父親的敲打,後來是被粟海東一力保了下來。”
“取什麼證?”
“無非是給人辦事收了錢。你父親那時候的目標就是要搭上jf,一手要抓著位置,一手要抓著資訊的命脈,人脈和權力不在話下。”
jf的影響力巨大,任何資訊到了京城,都喜歡一律冠以jf,雖說是各部的行業訊息,但聽上去就顯得像一份大報。
“那時候jf還沒有大改動,一共有八名社長,各成幾派,對峙多年,不動聲色間暗藏著殺人的刀子。你父親想爬的是根正苗紅的一派,當年的那位老社長國風華正盛,分明有三千佳麗可選,最終肯將繡球拋給你父親,不過是想在這滴水不進的勢力中安插一根眼線。但那又如何?許多人由於機會偶然被安置在一個管轄別人的地位時,就會不知不覺中養成一種狡猾,你父親已經一步步走進那個圈子,越陷越深,已別無退路。他只能更緊地抓住,害怕自己哪天便溺死其中,像顆石子靜靜沉陷泥沼,連圈漣漪都沒有。
“曲平南又一根筋地要對付他,半分兄弟情面都不留,你覺得他會怎麼想怎麼做?你父親那種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認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東西如果對他有威脅,他就會放在身邊藏著,但凡動了想要解決它的心思,就會找個名正言順的藉口來掩蓋。想當初我要報複他,他不就是這樣對我的?‘官場的子女在官場佔有最多的比例,富豪子女仍像父輩一樣,佔有最多的經濟資本,難道你想你的兒子將來跟著你去國外的中餐館刷盤子?’這是他對我說過的原話……”
歲月被日陽烤成灰,用手一撚轉,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了心。
很悶,額角和後背爬滿粘膩的汗,可誰也沒挪動一步。
瑪麗再聊起這段感情,更像聊一個消耗品,畢竟東西舊了就要淘汰。只是她心窩裡偶爾還是會有一點酸楚,就像時間明明是看不見的東西,卻總被端上桌來磋磨。一心想要忘記的,大腦私自在記憶中根深蒂固,這是人最不自由的地方。
“他覺得我小題大做。在這個時代哪裡不打壓幾個人,不做點骯髒事?每個人都受困於各自的利害關系,如果這些關系沒有交叉點,就構不成一個社會體系。盡管我不理解,可我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晏城以前有好幾個地下賭場,掌舵人是何泰嘯,就像在助長一種可怕的疾病。那些賭場不只是無傷大雅的娛樂,它們針對的是平頭百姓,那些妄想不勞而獲的笨蛋,那些揣著工資信封進去,連週末買菜錢都輸光的家夥。
“有錢的賭客可以一口氣輸掉上萬的錢,一笑了之,回來再接著賭。但是有錢的賭客不會上桌太久,因為他們的目的就是哄那些普通人上桌,那些零零散散的錢就像家裡洗手間的水龍頭裡滴出的水,滴滴答答,不停地流。社會想要誠實的警察,可為了什麼?為了保護那些手持貴賓卡的人。
“你父親覺得我怪錯了他。我不敢認同這種意見,非常的不認同,他在中國長大,一開口就是如何成就一番大事業。成長經驗告訴他,只要稍耍手段,就能取得成功。但我在一個四分五裂的城市,一個分崩離析的國家長大,我對未來從來沒有那麼多樂觀的幻想。所以我不想再和這些事扯上什麼關系,我說的是真的。你知道假的東西為什麼是假的嗎?因為它明明是假的,卻還試圖以假亂真,所以假的才真不了。”
“那個孩子是誰?叫什麼?”
“鄒司朗。後面應該是改了身份,所以我沒查到資訊。”
聽到這個名字,鄒司禮悽笑起來。瑪麗很慌,欲言又止。笑著笑著,鄒司禮就開始神神叨叨,像被活人和死人拉扯得粉碎:“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朗月垂光、其聖能光遠宣朗……”
“你,在說什麼?”
“我以為我是不學禮,無以立,原來是以分之貴賤之等,長幼之差啊……”
笑聲令人心碎。
“兒子,我們家和曲家之間,淵源太深了,不管曲平南的失蹤,和你父親有沒有直接關系,但鬧得他們兄弟互生罅隙,反目成仇的,是我,無論如何,都是我們對不起他們。這麼多年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幹淨的那一面太少,好人也不一定能教人學好,這是彌補不來的,最好不要輕易戳穿它。”
在所有的欺騙和陷阱裡,親自為自己設下的那個才是最致命的。
她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當年已經鑄成了大錯,我沒有能力彌補,希望現在還來得及。人這輩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是查什麼,一年耗十年的心。你要是沒力氣換種日子過,別勉強,媽就在這兒,小曲也很不錯,你們心裡都幹淨,都年輕,別再做舍近求遠的事……對不起……”
她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了他。成為她兒子之後,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聽她的話,涼意從腳趾縫升起,有點像陷入了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境地。鄒司禮不再言語,他的表情複雜得有點兒悲傷。
他現在總算明白了什麼是空有鏗鏘矢志於討賊無濟。
為什麼命運要這樣捉弄他?
曾經以為,只要他自己主動入了局,一切困局就能迎刃而解。
曾經說愛曲應騫,可後來發現,一切的風暴是來自於他期待重逢的那天。
曾經一心想當曲應騫可供棲息的陸洲,卻把他推向了崩塌的孤島。
巨大海洋在他體內騷動,從固執漸漸轉為兇猛,不準備跟任何妥協,彷佛從地心邊界向上速沖的一股勢力,野蠻地粉碎古老的心礁聚落,驅趕繁殖中之愛意,向上竄升,再竄升,卻在沖破海平面時忽然回身向廣袤的四方散去,驕縱地將自己摜向瘦骨嶙峋的礫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