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鄒司禮裝不了傻。之前他的確一直在裝，掩耳盜鈴地認為自己不朝某一個方向想，那麼事實就有可能是別的樣子。可是這些日子相繼發生的每一件事，以及上次在餐廳，何恩婧對他的揣測，都讓他意識到，盡管他自己捂住耳朵遮住眼睛當聾啞人，也阻擋不了別人努力地朝著那個方向靠近。
“每一次的遇害，是有人在圍繞我做局。把我卷進來無非就那麼幾種原因，我要麼是那些人的既定目標，要麼是那些人需要排除的障礙。一開始我原本只是想分別排除一下，看到底是因為什麼。但現在，背對著，我是獵物，轉身面對，我就是對手。或戰或逃，生死一念間。”鄒司禮抬起頭看向從來不肯正眼瞧的耶穌，眼眶泛紅：“其實我也可以什麼都不要。”
瑪麗心裡一震，彷彿看到面前就豎著一面鏡子。都說這個兒子像鄒元直一樣善於逢迎，多謀多計，其實他的性格和瑪麗如出一轍，固執愚笨。
“你……”
“這十年，你知道有多少無辜之人的冤魂被埋在地下不見天日嗎？他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了一個真相用命搏鬥。”
鄒司禮在翻閱案例的時候，常常會為某個拗口的名字發牢騷，或憑借自己的語言水平從諧音中尋找笑料。每次，曲應騫都會提醒他：“放尊重一點兒，那是生命，不是符號。”
而他總是在心中屢屢嗤笑，幹刑警的，生命也好，符號也罷，司空見慣，做不得真的。
無論案件最終的偵破結果如何，所有受害者也終將成為符號，逐漸褪色消失，或早或晚。但是他站在曲應騫身邊逐漸看了太多，已經做不到冷眼旁觀了。
眾生皆苦，罪惡容易定性，人卻不容易定性。
瑪麗沉默良久：“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問問你爸那個箱子？”
“如果他樂於大方開口的話。”鄒司禮攤手道：“我大致上能猜到那個箱子裡藏了什麼東西，如果我問‘你是不是私下裡早就有了能夠替代我的東西？’，這種可能牽扯他位置的敏感問詢，他會配合嗎？”
畢竟父子兩人所有的對話一直都是那樣，就像在黑暗中來回傳遞硬幣，卻不知道它們面值幾何。
況且鄒司禮提出的指控過於大膽，而鄒元直又生性謹慎，一定分析權衡。
“我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這世上有太多事，本就是無可奈何的。數百名警力不分晝夜地奔波都無力挽回的命運，不可能指望著某個人的靈光乍現去扭轉。”瑪麗轉過臉，不太能接受兒子的目光：“那個箱子，和小曲的父親，一起消失了。”
這句話等同於，曲應騫父親的消失，和那箱子有關。
“到底怎麼回事？”
“很多的詳情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小的時候，你總認為逢年過節你父親都不陪你，是因為忙於工作，其實呢，他是為了陪另外一個家。”
聽到自己的揣測成了真，鄒司禮絲毫高興不起來。他說不出話，等回過神來還是說不出。
都說，無所謂希望，就無所謂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對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淪喪，失望便會隨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揮之不去。
是的，必須承認，他很失望。
瑪麗也很失望。在她年輕一些的記憶中，年輕一些的鄒元直是一個很有熱情的人，精力充沛，像瀑布一樣濺起萬千水花，做書商，策展，籌劃無一不是他在穿梭來往穿針引線。他總是高瞻遠矚，又是馬到成功的。他能寫一流的文章，詩論和詩評、音樂評論、美術評論、劇評、影評，他還能寫出熱門的文化批評。
從小就會書法，篆隸楷行草，無不像模像樣。他還有很高的情商，看一眼就明白對方的心思，然後在一秒鐘之內做出自己的反應。
少女情懷抵抗不了這樣光芒四射的人，只一眼，就心驚肉跳地淪陷，開始了飛蛾撲火。戀愛就好比一劑迷藥，人喝下去不知道東南西北。
只是一心尋花問柳的男人，碰上一心用情太深的女人，便像釣魚釣到了巨齒鯊。剛開始還興奮若寶，久而久之人就開始本能地逃避。
鄒元直只是像一個尋常男人一樣愛瑪麗，而瑪麗分明是像白素貞一樣愛他。鄒元直希望瑪麗理智、適可而止，希望這段關系愉悅身心、希望事態在不可收拾前款款止步。她卻像古往今來一切女人那樣，飛蛾撲火、泥足深陷、為愛不顧一切非要嫁給他，帶著所有的期望、悲喜交雜、甚至歇斯底裡去愛他。
大概是久遠的記憶被喚醒，瑪麗的眼睛裡透出些許恨意：“你還沒出生的那一年，那個女人就已經生了一個兒子，長得跟他很像，你父親當時正努力表現坐等擢升，自然不會讓那個孩子成為把柄捏在那個女人手裡，於是把他們娘倆送去了多倫多。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另一部手機上頻繁有越洋電話過來，他不是結束通話就是悄悄地接，我心裡本來就一直懷疑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於是留了個心眼找人查閱他的彙款記錄和電話記錄。
“確定那個女人以後，我親自飛了一趟多倫多，他倒是沒有給那個女人很優渥的生活，只是那個孩子，讀著最好的學校，享受著最好的教育，那個女人在華人街打工。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摘下了鮮花，享受了鮮花，最後把鮮花碾進泥土裡。我拿到那個孩子的頭發，拜託曲平南幫我找人做親子鑒定，還求他幫我保密。一開始他不肯，可是熬不過我的拼命祈求和他老婆的氣憤勸說。”
“你的意思是，騰姨也知道這件事？”
瑪麗點頭：“他們兩口子都是口風緊的人，我不用擔心會透露給你父親。dna鑒定結果沒過多久就出來了，那的確是他的孩子，我當時……做了一個很愚蠢的決定，一開始，我想拿這份報告和他對峙，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後來一想，我有什麼資格？他可是鄒元直，身邊從來不缺女人的人。就算沒有那個女人，也會有別的女人，就連我，也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之中的一個。跨過大洋彼岸，滿心歡喜嫁給他，結果就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我不甘心，我想要報複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身敗名裂。
“他一個沒有龐大背景的人，在體制內每走一步都是險象叢生，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東西才能踏穩，我知道他身上肯定不幹淨，所以就告訴了曲平南一些疑點讓他去調查，那些東西算不得證據，我說得毫無負擔。”
因有說不出口的苦，以致瑪麗的哽咽裡終年瘀著散不去的冷。她臉上的痛苦還有說不出的什麼，又牽牽絆絆地湧著，又像堵著，把人弄得有些心神不定，恍恍惚好似映在水井裡波動的影子。
她明明想的是經歷最純粹的偉大愛情，可是命運就像一個網眼過大的篩子，生命中所有珍貴無比的亮晶晶總會全然漏盡。她站在斷裂之中，向著遠方眺望，真是白茫茫一片，離她的烏託邦越來越遙遠。
“你父親是個疑心很重的人，他很快就意識到警察在暗自裡蒐集他犯罪的證據，反過來循著蛛絲馬跡最後發現始作俑者是我。一開始，他跟我保證不會再有第二次，他只是不小心，不是壞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錯事，還說什麼人生本來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絆絆的旅程，有人因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為無奈而走岔了路，還有人因為奇怪的動機而故意走岔了路，總之岔路不一定是錯路，做了錯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壞人，更何況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並不是看起來最壞的那些人……他跪著求我原諒他。我提出要求他和那對母子徹底斷掉聯系，給他們一筆基本的撫養費，從此不能再過問，還讓他提前把遺囑立好，以後他名下所有的資産都歸你，旁人不得染指半分。他照做了。
“就這樣風平浪靜了一陣，但後來我發現，那些全是假話，他根本就沒有和那對母女失聯，而是將他們悄悄轉移到了我查不到的地方。”
她也不是沒想過繼續隱忍，可忍不下去。每到深夜，心底總會有一道冷冰冰的聲音質問她：“你希望回到一種壓抑的生活中去嗎？難道你缺少生活能力，覺得獨自一人不能生活？難道你僅僅因為不想獨自一個人吃飯，不想獨自一個人長久待在一間空屋子裡，不想一個人過節，就要回到那種想要逃離的生活中？”
瑪麗彷彿看見了一隻鳥，它在籠子裡經年累月，翅膀早已耷拉下來，籠子的門開啟了，它卻不飛，而是在籠子裡徘徊來徘徊去，硬著頭皮鑽出籠子，結果剛起飛就掉了下來。它的翅膀早就已經退化。
但是她不想承認自己的翅膀已經退化，她還有機會修複好，迎來重新振翅高飛的日子。
“我本來想和他硬碰硬，但是，他拿你來威脅我……那時候我還沒有自己的事業，在晏城，我也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我鬥不嬴他。於是我跟他保證，去國外生活，不會毀了他的前程，他負責好好撫養你長大。這麼多年，我不是不想跟你親近，可是我怕他認為我別有用心遷怒到你，我只能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