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死了,又得熱,吃完還得洗碗,局裡又不是沒食堂。”
“吃進嘴裡怎麼不嫌麻煩呢?食堂的飯菜要是有營養你不至於養成這個鬼樣子!不好吃就自己準備,長手是幹什麼的?這樣不把生活當回事,遲早要頭破血流。”
於秀真一叉腰把路給堵死。何恩婧安靜吃早餐,目光有些飄,或者說,迷離。
於秀真炒菜時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明白她在想什麼,不知道,瞳孔裡盈盈滿著,是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詞。
盡管昨晚何恩婧救人命的時刻選擇了從人少的那一端攀上牆,但手機即是媒體的時代仍有不少好事者拍下了影片發在網上,眾多親友鄰居都發資訊問於秀真。
何恩婧從警幾年,於秀真第一次感到一種引以為豪,同時又有一種心酸。
古怪的母女關系,聱牙詰齒,結節重重,像一團陳年的亂麻無法釐清。她什麼時候長大了,於秀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得很勇敢,於秀真也真不知道。
年輕時她的母性沒有落到女兒身上,現在她想補回來,但發現唯一能下手的地方就是做幾頓飯菜,好似把飯盒裡補得滿滿實實就能把何恩婧的心也補得滿滿實實。
那時候,從前的那些時候,誰又能擋得住?人生的驚雷閃電,婚姻的暴風驟雨,哪一樣不是損害母性的。過去了也過去了。
於秀真臉上柔和而明亮,母性開始蘇醒,像一朵潔白的蓮花,含苞初放,隱隱浮動發出微光,非常起勁給女兒做吃的。
熬雞湯、炒時蔬。早上五點半她就起床,忙七忙八,燒開水、蒸熱饅頭、擠去菜市場,一到那個地盤,她就變成了火眼金睛——那些籠中的活雞活鴨,她是一眼就看穿了它們的前世今生。在密密挨挨隔夜的蔬菜味、肉腥魚腥、剛剛宰殺的活禽的血腥氣、胡蘿蔔帶的泥、捆菜的濕稻草、蒼蠅飛舞的人氣中……她一眼就能分辨出什麼是肉雞和柴雞或是吃飼料的增肥雞和放養在野地的自由雞,如同富有經驗的外科整容師,即使只看照片,也能辨出誰的臉上有動過刀的痕跡。
而且現在正是吃蔬菜的季節,鬱郁蔥蔥的蔬菜列著隊,條長莖肥,一捏,脆脆冒汁。於秀真買了好幾把,全都水淋淋,宛如這個時期的生活。
再用砂鍋做份紅燒肉,用紅燒肉的肉汁拌在菜裡,亮汪汪,用來拌米飯吃,正合適。
湯要再熬一會兒,於秀真先把米飯和菜裝了兩個飯盒,擦幹淨後遞給何恩婧一盒:“你給小季送過去一份。”
何恩婧想躲:“他上班很早,估計這會兒已經在局裡了,我一起帶去單位就行了。”
“你可別獨吞不給人家。”
“我哪有那麼大的胃吃那麼多?”何恩婧剛要閃進衛生間去洗臉,樓上陡然傳來了一陣電鑽的聲音,嘯嘯銳叫,猶如一把尖刀穿過堅硬的牆壁,戳著了於秀真碎碎念和紅燒肉飄飄沉在其中的空氣。
何恩婧頭皮一炸,感覺有千鈞之重從她的神經拖過。
於秀真把飯盒一抬。
“我先洗個臉行吧?”何恩婧閃身躲進洗手間,用腳勾住門關上。
“給你介紹的連面都不肯見,身邊有合適的你也不肯談,你到底要怎樣?好歹去見一面聊一聊……”
那些平庸的句子和片語如同被蟲蛀的羽毛,在何恩婧體內漂來漂去,也像一些甘蔗渣,淡而無味卻擁塞著,從這頭到那頭。
嘴裡的氣味特別濃,它帶著重量,濁濁悶悶地從四處壓上來,一直壓進五髒六腑。何恩婧想吐,卻吐不出來,油膩膩的油和剛剛吃下去的韭菜盒子纏在一團,這團東西亂糟糟地頂到了喉嚨眼,它們堵著她的咽喉,使她呼吸不暢,四肢發軟。
拿起漱口水,囫圇倒了小半瓶,整個嘴唇都在火辣辣。
“我記得你跟我哭過說結婚不是什麼好事。”
“那是我,你能一樣嗎?你有學歷有工作有相貌。”
“難道你期望我大概前世修行不錯,總是那麼幸運,在如今這個涼薄的時代,於千萬人中,遇到一個稀有金屬?可我也是女人,把自己的下半輩子交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就不行。”何恩婧拉開門,往臉上擦了保濕霜,這才拿著飯盒去玄關換鞋,把於秀真的話逼回在肚子裡。
於秀真站在玄關處,嘴唇幹澀眼神暗淡,目光所到之處,彷彿落滿了灰塵。
這飯盒太舊,是何家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留下的物件,它走在大街上如同一枚前朝的舊錢幣,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百感交集。
舊時候,誰家都有一個這樣的飯盒,就像誰家都有千篇一律的暖水瓶,鐵皮、紅漆,噴上一朵花。飯盒如同暖水瓶的姐妹,即使不是出自同一個廠家它們也是如此相似,集體主義的時代,相同的物品就像勾縫劑,把一塊瓷磚和另一塊的縫隙填平。
季舒聞不知道在家裡搗鼓什麼,邦邦作響,何恩婧敲門好一會兒他才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