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有人要跳樓?
民警安撫的聲音和女人的喊叫聲快要炸破耳麥,何恩婧攀上天臺後,解開了腰間的卡扣,摘下耳麥,蹲下身悄無聲息地挪過去。
民警為了給她打掩護,開始頻繁往側面挪動。溫蔓來以為他們要強行跑過來撲拽自己,冷冰冰說道:“就算今天你們能將我抓住,明天我還是可以割腕,後天還是可以投河,不如就放過我吧。還有你——別再動了,我已經看見了。”
她說的是鬼鬼祟祟的何恩婧。
天臺上沒燈,可是四周都有霓虹,一個人但凡不是瞎子,哪怕是近視眼也能看見某個物體的移動。
何恩婧只好站起身:“我不動,絕對不動,你也不動,咱們都冷靜點,行不行?”
平靜,這是溫蔓萊給何恩婧的第一印象。
如果人的臉是一本自傳,那麼這個女人看臉就知道是個悲劇。她還是能稱得上清秀,但眼睛像背陰處的池塘,偶爾水光一閃,掩映在瞼睫之下,有點瑟縮。
確實是太瘦,何恩婧心想,幾乎是一具骷髏被生繃在枯瘦的皮下,骨頭隨時能從關節接縫處穿出來。不吸毒,也沒得絕症,難以想象二十一世紀的大城市裡還存活著重度營養不良的成年女人。
很安靜,襯得何恩婧吞口水的聲音都無比明顯。她審慎地打量著對面的女人,思考著選擇哪一句作為突破口。
她需要親密感嗎?還是過分謙卑與尊重?
一分半鐘過去,眼看就要錯過最佳機會,何恩婧的心裡文山句海滔滔而過,卻始終沒有抓住那條尾巴。
唯一知道的是,第一句至關重要,而且,絕不會是外面那些都市報寫爛了的煽情性報道開場白——一個淳樸瘦弱的社會底層母親,是如何被資本的重壓逼得去自殺?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想說,我本來也沒打算想得到什麼結果。”何恩婧終於開了口:“不過我一直在想,你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溫蔓萊隔著十來米的距離盯著何恩婧的臉,眼神卻直直穿過她的身後,定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上。
這句話一出,她的視線彷彿閃跳了一下,很輕微,但是何恩婧捕捉到。
“我的目的?我能有什麼目的?想活的人才需要目的,想死的人,需要嗎?”溫蔓來幹巴巴地笑,嗓子像三伏天被烈日曬幹的涸田。
“有目的不一定是壞事,最起碼我看得出來,你是為了誰。我們已經來了,你不打算說一說嗎?機會很有可能只有這一次。”
何恩婧說完就不動了,也直直地盯回去。女人看起來表情有點動搖。很好,她心想,就是這樣,輕輕抖動釣竿,有點在意,又不能太在意,水面下暗流湧動。
盯著她的表情,她來了嗎?準備咬鈎了嗎?時機到了嗎?不要慌,冷靜,馬上,就要——
女人的身體突然前傾了幾度,引起大家的驚慌。
何恩婧極力穩住,甚至拽住了身旁一個民警的手,不讓他貿然亂動。
溫蔓萊好像很滿意自己激起了這樣一層波瀾,她舔了一下嘴角:“你算老幾?”
跟她說什麼用都沒有。
“最起碼這裡這麼多人,作不了假。”
何恩婧的眼睛在黑暗像發光的玉,脖子纖長,像一條歷盡滄桑百味入侵的鵝頸。
溫蔓萊呵呵:“中國不是最流行‘以死明志’?”她微弱的呼吸中,偶爾起伏的波動宛如微小的火星:“如果中國人把人命看得很重,可是權力、金錢、地位,又每一樣都踐踏在人命之上,若說看得不重,又成天在耳邊唸叨做人要心地善良,別做違法違紀的事。法紀是不是專門為老百姓設計的?既然出自於民為什麼不使之於民?一針疫苗的事真有那麼難以調查嗎?
“我能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法律不想解決的事我這個當媽的想,可是我連該找誰都不知道!我想殺了研發這些疫苗的人,想殺了把這些疫苗流入市場的人,不僅殺掉他們,還想殺掉他的父母,因為他們生出了這樣的後代,還想殺掉他們的子女,因為這樣的根本就不配擁有後代!可我殺了他們,你們又會反過來倒打一耙。驅使一個我這樣的平民百姓去殺人的仇恨,就只有在珍貴的東西被人破壞的時候才會産生。為什麼不拿別人家的孩子當回事?你們成天叫囂著未成年是祖國的花朵,可是你們又做了些什麼事情去澆灌這些花朵?什麼都是恰恰相反,說得好聽做得狠毒。”
努力生活,以為依靠的是後盾,卻是怪物的大腿。
剖白來得過於真實,何恩婧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了靶心,突然加速的呼吸在死寂中掀起看不見的漣漪。她的嘴裡泛起一股濕潤的苦味,鼻尖還嗅到了水汽。
那是雨水的氣味,也是站在天臺上那位母親心裡的淚水,沒日沒夜,昏天黑地,流得人睜不開眼睛。她不過是用腥甜、陰沉而兇猛的恨來掩飾。
溫蔓萊撥出一口氣,彷彿是從心底那股無以名狀的惡毒憤恨中稍作喘息,流不出眼淚,只能發出一點微弱的幹號:“可是我是個沒用的人,我殺不了他們,我只能去死……我愧對我的孩子,沒能替他報仇,也沒能替他找出真相……”
“我也想過報仇。我的哥哥突然間離奇死亡,那段時間裡我也想過要取誰的性命替他報仇,十年過去了,我還在找,我沒有放棄。”溫蔓萊眼睛裡有什麼東西讓何恩婧想到了從前。
“你……”
“他臨死之前的樣子,我到現在都記得,我甚至背得出他跟我說過的話。這十年裡,我把那些話翻來覆去自言自語說了千萬遍,好像只有不斷地重複才能壓住從喉嚨口直挺挺往上冒的恐慌。”
溫蔓萊抖了抖唇,眼裡有不可置信,有痛苦,又有憐憫。
上鈎了。何恩婧在心裡跟另一個自己擊掌,即使悲傷還環繞在她的四周,但她明白自己的預判是對的。
獲得共鳴才能讓溫蔓萊放鬆防備。一個人要真想死,只會迅速、幹脆果決,她是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