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1章 未泯
“你的確會給我自由，因為你什麼都不管，我怎麼長大，怎麼活，缺不缺陪伴，缺不缺愛護，快不快樂，有沒有壓力，生與死，你都不管。現在為什麼要來表現？就連麻雀都知道，當它的孩子從巢xue裡不慎掉落在地，即將被地面的貓狗包圍之時，大麻雀拼了命的也要保護孩子。單憑一隻麻雀怎麼能和貓狗大戰？只不過受傷的是它的孩子。我既然已經安然無恙長這麼大，你的那些好意我也就不需要了。”
這話其實是些老話，在鄒司禮的身體裡已經捂了很多年，差點捂出了黴味，然而字字句句卻鑄成了鋼骨，讓他理直氣壯一吐為快。
那是一種瑪麗從未聽過的陌生語氣。她發覺他心裡的那塊石頭其實並沒有離開兒子的身體，只是從肚子挪移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在她面前有著最冰涼的硬度和質感。
鄒司禮期待著她的回應，可是瑪麗固執地沉默著。第一次出現了長久的空白。鄒司禮看見她額角上有一根筋，在輕輕地跳動著。撲哧。撲哧。撲哧。他知道那是兩股想法正在彙集人馬，兵戎相見。
她異乎尋常的沉默不知怎的竟然使他感到忐忑。他寧願她辯解一句，甚至激烈地反駁。可是她沒有。
很奇怪，理虧的是她，不安的卻是他。
“你心裡恨我，所以無論我怎麼道歉你也還是恨。如果我說我想彌補你，你會接受嗎？”
有些記憶是躲在潮濕陰暗的環境裡生長，長滿了青苔，瑪麗絲毫不敢放在陽光下曬。
“說不要的時候就不要，想彌補的時候就彌補，我是什麼很賤的一條狗，能招之則來揮之即去？我也想象不出你身上有母愛的樣子。”
鄒司禮明白幕布不是戲，可是戲卻總要經過幕布一道關口的。母親在一切事情上都可以如此潦草漫不經心，卻唯獨肯花心思挑選了這麼一塊精緻的幕布，他不認為她是真的真心悔悟，而是她別有用心。盡管這麼想自己的親生母親，頗有幾分大逆不道，可是算計利用不就是他們這種人家最常做的？
瑪麗當真是一臉愧色，從手提包裡拿出了一包女士煙，在禁煙的走廊明著點著了火。
有東西從她包裡掉出來，擁有的各個護照、綠卡、長期居留紙，還有包括多國多次往返簽證……那本蓋了密密麻麻的印章和註解的護照，看上去更像是二戰時期德國人的密碼本。
她不怕麻煩地折騰，卻嫌他是個麻煩，從不肯帶上他。
鄒司禮撿起來粗暴地將東西塞回她包裡，忍受著護士的白眼和呵斥，把她拖去了樓梯間。
醫院，這個最幹淨，也是最骯髒的地方。整座城市身體有問題的人都擠到此地，在呼吸、噴嚏、哈欠、咳嗽中，散步著成千上萬的細菌。一個上過廁所，雙手潮濕有病毒的人推開門的把柄時，留下可怕的細菌，讓下一個開門的倒黴鬼接上和他一樣的黴運。
走廊裡的燈壞了一個，光線有些不足，其他的燈光散過來，但顯得有些鞭長莫及，還沒觸到地板磚，光線就已經疲軟。瑪麗覺得光照只到了鄒司禮的頭頂，她看見他的發上泛著一層光暈，像影像般連連閃爍，然後消失。
瑪麗心裡一慌，伸手去抓他，但鄒司禮已經轉過了身，她的手像她的心一樣，都撲了個空。
樓道裡有人在打電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說話都用氣聲兒，聽著也像垂危病患。有人面壁一動不動，有人縮在牆角不停地按手機。
這裡沒有人哭哭啼啼，也沒有什麼關於生命的神聖與思考，每個人的臉上，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樣的疲憊。
鄒司禮和母親各據一隅，像是互不相幹的孤魂。
從前瑪麗還在上學時，就學會了抽煙，只是沒上癮，後來和鄒元直結了婚，說不抽就不抽了。鄒司禮也不知道這些年她有什麼習慣，只是覺得她抽煙的樣子很古怪，既老成，又好像透著緊張表演的神情。
瑪麗一氣連抽兩大口，然後在肚腹裡憋著，待到憋足了勁道，才慢慢地從鼻孔裡逼出來，逼出一串圓圈。那圓圈剛開始時很緊很圓，後來就漸漸地懈了勁，變成一個個鬆鬆扁扁的橢圓，最後在天花板上撞碎了。
這一口煙進了肚子，她以為久違的味道會勾出從前的那些記憶，可是時過境遷，兩股煙走的是不同的道，既不相識，也沒相遇，彼此只是陌生。
世上沒有哪一種關系是恆久不變的。天下大事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況這等凡人瑣事。
兒子眼裡的抗拒和漠然瑪麗看得一清二楚，心裡有些酸澀，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沒管你，可那時候我自己腳跟都沒站穩，怎麼帶著你？況且你爸爸……總之，你不能再留在國內，你爸爸那種講究身份的人，習慣上都是讓兒子在自己的圈子裡通婚，靠聯姻把財産合併起來，你難道不清楚？”
她不想自己的兒子去卷進深不見底的漩渦裡，他只需要換個方式逃走去生活就行了。像動物一樣活著，放棄思考的權利，放棄對每秒事物的期盼，做一個在命運之下，言聽計從的孩子。
鄒司禮沒回話，可他心裡清楚得很。
以前晏城的家裡隔一段時間就有聚會。來赴的人大致分成三類——有錢，有權，或者有才。鄒元直總是認為這三類人可以像糖漿一樣被捏合成糖人，再不濟，至少可以在這三類人中間營造某種觸手可及的聯結。所以聚會上經常會出現某位駐外使的家眷、連鎖百貨公司的老闆、幾個名校聲譽出眾的教授、某些有影響力的阿拉伯商賈……鄒元直常常把鄒司禮帶在一旁，是想讓他有機會在人多的場合近距離地觀察父親的處世為人。鄒元直常對他說：“要揭開一個人的畫皮露出他的本真，就得看他如何對待旁不相幹的人。”
鄒元直交際的本領沒得說，鄒司禮不知不覺被他影響著，所以也總讓人看著雖親和，卻虛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