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越發粗大密集,枝椏搭著枝椏,遮天蓋地。雨被樹剪成了絲絲縷縷的帶子,在樹葉之間垂掛下來。
這裡已經變成了平地,是山與山之間的山坳,有水源,水源下是居民區。
曲應騫來回看著這地方,然後再看一看他們剛才爬出來的那個洞。月半山和星陽山兩座山的距離,如果走大路,開車都要四五十分鐘。可是從那棵大樹洞裡穿過來,卻能直接到了兩座山相連的同一側。
這裡四處荊棘密林,未被開發成路,一般人根本就不會來這裡,往樹洞之下挖一條道,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汪猛見他眼裡有太多的不可置信,知道他一定是想明白了什麼,難得沒有擺起長輩的架子,溫和開口:“還待在這裡想讓他們再追上來?”
風將曲應騫的鼻息聲扯碎,又一把一把地摜回來,滿林子都是嚶嗡的荒腔。他腦子裡閃過程東之的身影,突然間感覺五髒六腑都掏空,兩眼黑森森地盯著汪猛看。
汪猛說:“你死皮賴臉要把我摜出來,結果就這能耐?”
“死老頭兒,吵死了!”鄒司禮罵了一句,剛準備大篇幅回擊時陡然被風嗆了一口,突然彎下腰,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他的咳嗽很幹澀,身子在黑衣服裡一拱一拱,如同一個硬物在敲打另一個硬物。梆,梆,梆,絲毫沒有悅耳的感情,只成了鳴的鑼響的鈸。
汪猛也嫌他吵,撓撓耳朵:“年紀輕輕一副要死不活的樣!”
鄒司禮氣不打一處來,將那咳嗽強壓了些下去,一句話顛顛簸簸地走過了千山萬水:“在水裡要不是我們倆拽著你,在山上要不是我們倆讓你藏起來,在洞裡要不是我們倆把你夾在中間,你早去見上帝了,哪還有你說話的份!”
汪猛“呸”了一聲,又轉頭朝看上去好欺負一些的曲應騫:“瞧你這表情,有一股被別人背叛了的感覺,怎麼,還沒踏出去就已經弄明白了我的感受嗎?你要受不住現在就說,我還有點力氣能夠自己走回去。”
曲應騫的眼睛渾濁得嚇人,思路朝著那條死路上一走,只覺得滿腔的血找不著一個出口,惡浪似地拍打著身體,一陣一陣地轟鳴著,頭就驚天動地疼了起來。太陽xue一扯一扯,像有兩只螳螂在揮舞著大鉗子鬥法。
他用手錘了錘,頭剛好些,身上的傷口又疼了起來。其實頭疼並沒有緩解,只不過身上的傷口疼得更劇烈些,就把頭疼給遮蓋住。
這回的疼跟之前的疼也是不同。之前的疼有點像針挑,到了這一刻,就似刀削了。削也不是痛痛快快的削,卻是那種半刀半刀沒紮到底就拔出來的拖泥帶水的慢削。傷口長久淋了雨水,又沾了灰塵,痛得讓他身子都在陣陣地發起冷來,眼前在天旋地轉,流失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蹲下身。
汪猛看他抖成篩子,也有點兒被嚇住:“你怎麼了?哪兒受傷了?”
鄒司禮聽見汪猛的話,也顧不得自己能不能好好喘口氣,爬起來沖到曲應騫身邊,發現他的體溫滾燙。
要是因為傷口感染而發燒,那是很致命的事。鄒司禮不敢再耽擱,作勢要把曲應騫背起來。
曲應騫不讓他背,說自己能走,但暈眩並沒有就此停止,一步也邁不出去。
鄒司禮對汪猛喊:“搭把手啊,你真當你自己是皇帝啊?他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在這裡原地立碑!”
汪猛氣得吹鬍子瞪眼,但還是幫忙把曲應騫放到鄒司禮背上。
連日鍛煉讓鄒司禮身上不再是骨骼嶙峋,他也有了些許肌肉,但曲應騫很重,不只是體重很重,還有命運的重。
鄒司禮被壓彎了背脊,腳都抬不起來。他咬緊牙,告訴自己,曲應騫的人和魂都在他背上,就算要倒,也絕不能倒在這裡。
曲應騫是風箏,而他是那根線,在曲應騫快要跌落時拉回地面,決不讓其一抽一抽奄奄一息地掉落地面。
鄒司禮顫顫巍巍地往前一挪,鎖骨煞有介事從衣領裡凸出,脖頸的青筋好似條條熒綠的蠶,被自己吐出來的絲承託著,在上面扭動。小腿在打顫,酸軟很快襲來,像是一種笞刑。
鄒司禮又咬牙邁出第二步,曲應騫差點從背上滑下去,還好汪猛在後面伸手攔住。
“你要走就快點走,越這麼磨磨唧唧越走不動,蝸牛都爬得比你快。”
額角的雨水很快就變成了汗,從鄒司禮眼角滑過。他心頭動蕩,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來。
山路濕滑,根本就走不快,汪猛的意思無非就是想提醒他一鼓作氣,但說話總能讓人想一棒子敲死他。
鄒司禮把上半身壓得更低,曲應騫原本滑到了他肩膀上的手又掉在了他的頸邊。
這手,有被鄒司禮握過在手裡的痕跡,力大而又溫暖,現在則變得冰涼。鄒司禮獨個地想念那股溫暖,盡管腳下的動作依舊很慢,但仍一板一眼地走著。
他很累,力氣早已用光。但想到曲應騫更累,可是從來就沒有能夠託付的人,這一刻鄒司禮的身體裡好像就有個打氣筒,正源源不斷地給予他新的力量,流向四肢百骸。
“你、還記不得……小時候我們玩過的皇帝遊戲?住在那裡的小孩都會對我參拜磕頭,就只有你拉著季舒聞會把我從桌子上拽下來嚷著要打斷我的狗腿……”
鄒司禮對曲應騫說著話。曲應騫迷迷糊糊,聽不太清晰,但知道是誰的聲音,於是放心的任暈眩的漩渦將自己緩慢沉淪下去。
汪猛:“嘴比腿勤,你要肯閉嘴多動腿,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