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5章 擋槍
如果有一個人天天對著世界堅持著，卻換不回來一個笑臉，那他的神情能就與汪猛有點像。迷惘、無奈、辛酸、不滿，這種不滿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沒感覺到自己在哭。
他的話都悶在心裡，悶一個月、一年、一輩子，就像雜醬面一樣，悶得全變了顏色。沒有痛痛快快說過話，身上的血全瘀在那裡，真想照準自己隨便哪兒紮一錐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亂滾，喊裂了嗓子，喊得大家都退開老遠。想是這麼想，可從來沒有那樣做過，想著趴下過一輩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不甘。
這是一種特殊的痛苦，像具有一定厚度的灰色的軟綿綿的東西，靜靜地滲透到一切所能滲透的地方。它不尖銳，卻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酸楚的宰殺。
如果像其他動物一樣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在光陰的變遷裡只感到寒冷和溫暖，就可以和時間並立為兩條互無幹系的河流。可是老天偏偏給他意識，讓他意識到昨天、今天、明天、後天，今年、明年、後年，這一秒下一分，痛苦無窮無盡。那個叫青春的、昂貴的熱血早沒了，剩餘給他的就是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樣的生活。
“我敬他為兄長，除了局長，他是整個局裡我唯一看得上眼的人，我一直認為他給了我最看重的東西——信任。沒想到我以為的甘泉竟然是砒霜。最後關頭，他卻把我推出去，給何泰嘯擋了槍。他甚至不肯給我一個暗示，就讓我直接去死。”
汪猛的最後一句話，聲音低沉而厚重，彷彿是從遙遠的山洞裡飄來的，很難聽得到。
曲應騫渾身一震，所有的話語在汪猛的那雙眼睛裡化掉了，失去了威力。
他保持著可怕的沉默，就像看到一個人行將溺死而又無法搶救時那樣的沉默。這種沉默也只有人們在作客時，對主人所說的話難置可否而閉口不言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簡直覺得自己的肋骨就像一座要倒塌的破木板房的梁木一樣顫動起來。
汪猛用竹棍打著地，悲傷而瘋狂，臉色由病兮兮的蒼白泛紅，又泛青，變烏，如肌肉遭撞擊後形成烏青的過程一樣，只不過壓縮了時間，放大了面積，大到整張面孔，囊括耳朵：“想說我胡說嗎？我什麼都能胡說，就這個不能胡說，我什麼都能說錯，就這個不能說錯。十年了，不止是你記得，我每日每夜，也在記著。它放大的倍數相當於天文數字。想變小？不，我沒有回去的路，你難道見過能在逆時針下走動的光陰？”
他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也曾多次跑到醫院，不是頭纏白紗，就是臂縫新針，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長的豪邁，無論面板還是血肉，都總能呈現出一種新生的幹淨來。可唯有那次，唯有那次，讓他覺得自己被貼了一道詛咒的符，他被定住，被囚困，動彈不得。
曲應騫的目光又失魂落魄地停留在窗外，天空孤寂地變幻成了灰色，怎麼也不能明白是他讓它們變得陰暗了，還是他自己心底裡的陰暗是它們造成的。
他陷入了一種虛空的狀態，大腦於一瞬間停止運轉，思緒就像是被什麼緊緊束住，定格在那裡，既不能前進，也沒法丟棄。不由得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彷彿一個人突然掉進了水裡，雙手亂動，想用兩腳踩著水底。
“天才總把自己想得多強多悍，到頭來就上傻子的當。老天有眼，他也不是心想事成的命！”汪猛解開自己的外套，拉下內襯和背心，露出心口上的陳年舊疤，逼迫曲應騫看著：“這一槍，從背後穿到心口，沒能讓我死，但我的眼睛卻在中槍倒地時，戳到了地上的鐵釘。這，就是他的內疚？”
這十年裡，他沒日沒夜的常常想起那個失敗的晚上。他想，如果他不出去，他的人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做個想得少的自私人，替自己幸運時就不會替別人傷心。
時間刷洗得越久，真的東西就越凸顯。他曾在曲平南面前調侃自己“兩頭真”，年輕時天真盲從，年老時探索真理，沒想到一語成讖。
昏暗的廚房裡，鄒司禮撇開袋子，把豬頭滾出來，拿起菜刀，一臉殺意，連吼十八響我跟你拼了，結果砍得豬頭圍繞著灶臺滾了一圈。豬眼沒有怨恨地看著他，而是閉著眼睛，彷彿在嘲笑。
鄒司禮心煩意亂地扔了菜刀。既然老家夥要吃豬頭，就給他吃一整個，他可沒心情擺個十八盤。
曲應騫聽見了廚房裡的動靜，走了過來。不走過來也不行，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接汪猛的話。
鄒司禮看見他就等於看見了救命稻草：“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
他還是比較喜歡和曲應騫住在那租房裡。他有潔癖，曲應騫在他的麻煩下常常隔三岔五就用刷子刷浴缸，洗澡以後都會將浴室裡收拾幹淨，下水道稍有不暢就去通，家裡雖破，但長期保持著四星級酒店的服務水準，還有美味的煙火氣，比他金玉其中的房子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重要的是，比在這裡紮帳篷要好。
蚊子已經在他嬌嫩的面板上叮出了一個連隊的紅包。
曲應騫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發聲的力氣。他以前不說話的時候，總想扛起一座山，現在才知道那種想法有多愚蠢可笑。
張茜給鄒司禮打來了電話。在那之前，鄒元直已經來過好幾次電話，鄒司禮都選擇拒接。合歡死在了晏城，做父親的雖然不會把這件事直接歸在自己的兒子頭上，但也要盤問訓斥一番。鄒司禮也不想接張茜的電話，認為是鄒元直下的命令。
“接吧。”曲應騫嘆了一口氣，氣嘆得如此之深，以一種缺乏自信的稍微嘶啞的聲音說道，就像每個很久沒有說過話的人開始講話時的那種腔調：“說不定有急事找你。”
鄒司禮只好接。
“我的老闆，你能不能靠點譜？你得回來主持大局啊！”張茜一臉急切的樣子，像要成大事的人，總容不得臉上掛著慢悠悠三個字。
“主什麼大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