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挺直腰板,深呼吸,把鬥室中所有的光明全吸進去又吐出來:“汪叔,您的關子需要什麼換?”
“你有什麼?”
“那得看您需要什麼了。”曲應騫懶洋洋地伸直腿:“錢,我沒有,權,我更沒有。”
“好賴話都讓你說了,真是你爹的種。”
曲應騫不當這是諷刺,端著搪瓷缸喝了一口茶:“是非都在自己心裡。”
“好一個是非都在自己心裡。”汪猛瞪著他,土灰的,不是臉色是土灰的,而是那個表情讓人覺得就是土灰色的:“小崽子。”他停頓了一會兒,他停頓的時候,又變成了另一個曲應騫不認識的人:“我臉子不好看,因為沒了朋友,你明白的,但是你還有很多的朋友,雖然你看上去不死不活。有些東西,你不知道,反而是一種好事。”
曲應騫沒說話,這時候說任何話都顯得像一個晚輩的做作與掩飾,只擺出要繼續聽的樣子。
“後來我們找到了司機的雙胞胎兄弟,尼莫昆是哥哥,尼莫西是弟弟。弟弟小時候發過高燒,得過腦膜炎,雖然活了下來但是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尤其是在緊張的時候,喜歡像孩子一樣咬手指。尼莫昆是何泰嘯真正的司機和助理,當尼莫昆需要辦什麼特殊的事情時,何泰嘯就會把尼莫西調到身邊。郭力出事的那天,車後座藏的人就是尼莫昆。
“我們帶走了尼莫昆去警局調查,本以為一切都能順理成章,但上面忽然來了命令,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杜璧成的地位在晏城太特殊,沒有百分之百鐵打的證據,不能動其根本。我當然知道那是藉口,無非是為官為商的勾結,替自己找了個勉強遮掩的理由。有些心懷不軌的當官者就喜歡有錢人‘犯罪’,因為犯過罪的人最能俯首帖耳地效忠他們。你爹後來查到了在阻攔的這件事情上,那小子的爹,沒少出力。”
那小子的爹自然指的是鄒元直。
“後來被你爹抓到了鄒元直的把柄,他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你猜猜他是怎麼說的?”
曲應騫看著汪猛的神色,介乎於憎恨和嘲笑之間,想來這肯定就是日後釀成兩人之間仇恨的根源。
“他說,只要查清,日後我就能平地往上升一級,那時候我們倆私下查何泰嘯的案件並沒有結束,他說他會幫我。得了功,可以申請調去別的地方,這樣我們倆就不用受張元水控制。我聽了他的話,按照他給出的鄒元直的車裡藏有證據的資訊,砸破了鄒元直的車窗。東西沒找到,我反被從頭到腳的審判。你爹,從頭到尾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任由我被發配去了偏遠派出所。他要甩掉我,臨了還往我頭,就只是個引爆炸彈的引信工具而已,沒了我,他也可以在市局找出第二個我來,那年進二隊實習的有個年輕警察,叫何躍晨,很快就成了他新得力的部下,並且比我好糊弄,很好控制。”
當汪猛還年輕時,他覺得時間無非就是一股洪流,即便將他捲入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那也是有把握的。可在那之後,他開始明白,時間是漲潮,難以平息、不屈不撓、勢不可擋的漲潮,一會兒在腳踝,一會兒在膝蓋,然後漫到大腿,胸膛,下巴,還在上升,徹底神秘的黑暗水流不是將他送往未來,而是把他捲入湮滅的無限。
曲應騫忽然說:“我父親是當過兵的,他更擅長用戰鬥思維。”
汪猛哼了一聲,表示不屑,但也沒有發怒,他倒要聽聽曲應騫能怎麼替他父親辯解。
“因為你們配合得太好,太過默契。”
“這難道不是好事?”
“我以前也這麼想。”曲應騫搖搖頭:“但我現在不這麼覺得。你和我父親,一個擅長破案,一個擅長打仗,這個組隊太理想了,破案可以用,但用來對付窮兇極惡四處逃竄的惡人,不會有這麼理想的組合。被打殘的一個遇上了比自己多出一大半的敵人怎麼辦?與隊伍失散的碰上另一個跟不上的又該怎麼辦?你和我父親相交幾年,兄弟情誼自然不用說,但對他來說,合作在戰場上,存在著隊友是否比敵人更危險的疑惑。”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他的靠山,而是他的危險?”
“不,我的意思是,你們之間不會有任何計較,把你剔出名單你也毫無怨言。關鍵時刻,為什麼會接受一個不瞭解的新人?這有可能會毀了之前所有的努力,萬一那個新人和張元水有關呢?張元水很狡猾,總能讓多數跟他站一邊,總能讓大家的矛頭指著他想對準的人,雖然多少有點混蛋,但總是有人買賬,所以我父親才不得不啞口無言的收納下。一個陌生人,和他從沒試過配合,完全是新的風格和習慣,不僅得學著重新試適應,還得容忍。”
曲應騫把頭抬起來:“但他沒想過你會記恨。”
汪猛一張臉心事重重,似懷古思悠,似茫然失措:“我一度認為你父親很擅長說話,沒想到原來你更擅長,假話就是為你們而生的。你們這種人都有個通病,就是太相信自己的舌頭,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擅長評論別人,可對著鏡子也看不見自己。你既然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那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在當事人口述失效的前提下,往事的通道口之一就是能夠指向其他相關者的口述。其次是照片,或者證物,沉默的提供部分真相。別的都沒有,你說的話,我自然要邊聽邊想,如果換做是你,也會這樣。”曲應騫臉上露出了惻然之色:“我說這話並不是想壓您一頭。我只是很瞭解一個人內疚的心裡,熟得很,即便天天和它打交道,它也從來不是大眾知道的那個樣子。一個人每天都會輸給它很多次。您……實在是喜歡把簡單複雜化。因為別人把您的名氣捧得太高而位置又壓得太低,您或許本該去做大官的,可惜時運不濟,但又不大能像別人那樣隨遇而安。
“您太正氣,太清高,太聰明,總覺得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看誰都不順眼,這擱在哪裡都不會有鴻運,也容易招小人嫉恨。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您也這樣想過,但是做不到。尤其是在看見和你同一批的同事過得越來越好,活得比您更滋潤,心裡就更不平衡。”
那個瞬間,汪猛的太陽xue猛跳了兩下,差點站起來。但一直以來為了職業素養所刻意練習的處變不驚硬生生壓制住了他的身體,他只是摳住了椅子邊緣。這幾乎是這個遍體鰺甲、頑固不化的人第一次顯示出“被戳到了痛處”。
“你說反了,那是你爹!粟海東收複他,靠的是大隊長的位置。以為沒人知道他的想法,可身邊的人恐怕沒有誰不知道他想什麼要什麼。他就想攀高枝,最好能一腳瞪到月亮上去,天有多高他就想爬多高。張元水說的話他聽進去了,我沒聽,所以落得了這個下場。他去奪取權力,爭取權益,不管是滿足自己的小夢還是圓滿龐大的夢,他懂得給自己的夢鋪條路,不用管那條路叫什麼名。”
汪猛聲不高,音不響,但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樣戮人。
“他才是警廳中的棟梁,棟梁有棟梁的命運,我不過是一個來自最底線的家夥,廳中我這樣平平常常的家夥是基石,多得像鋪路的基石,而基石的命運,就是浮浮沉沉,總在底線左右。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擁有的最輝煌時刻,就是給別人推鞦韆,把別人高高地蕩上去,然後被那股力回彈撞進臭水溝裡。”汪猛笑了,笑得諷刺:“他內疚嗎?我想過,他可能是有許多的言不由衷。後來我聽說他搭上了何泰嘯,我還在想,就想他肯定是怕我受傷,所以才把我推走。
“我去到派出所以後,他在那年除夕的那天晚上來找我,向我道歉,並要我幫他。他和市局的人早已鬧得不對付,大部分的人脈都掌握在張元水手裡,又還得與何泰嘯等人周旋,手裡只有一個新人,而粟海東能幫他的也不多,他需要有別的幫手,我無疑是那個合適的人。我二話沒說立馬同意,最後抓捕何泰嘯的那天,我也去了,我想憑借那次機會重新回到市局。我喜歡破案,待在派出所讓我覺得埋沒了我自己。
“壓力,長期的壓力、焦慮,一天一變,我不知道怎麼把握自己。說要在絕境中作戰,可又沒有絕境,說要生活又沒有一個寄託,明天是什麼,將來是什麼,諸如此類的,我都找不到。我不知道怎麼開始。先離開的人知道怎麼開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這種感覺你肯定懂吧?所以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那次行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