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3章 平平
澡堂裡的男人,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青年,無論身材優劣都顯示出了年輕人的朝氣,另一種是中老年,他們或堅硬、或凋零、或殘破,只要脫光了就別想矇混過去。偶爾也會有小孩跟隨大人進來,光著屁股在池子裡游泳。
刑警隊的人進去,每每都能成為一道華麗的風景線。在煩案子的時候,嘩地脫掉髒衣服,露出健碩的肌肉,全都像是擰成一坨的毛巾,然後一言不發往池子裡跳,十分憂鬱,彷彿失勢的大佬。當然還有更帥的,例如張元水,濕著頭發張開雙臂張開擱在池沿,胸脯以下都在水裡,有一種欲遮還休的朦朧感。
今天澡堂子被張元水包圓了,曲平南和汪猛頭一次感到這池子裡的空曠。
張元水沖他倆招手:“新換的水,我也才剛下來,還沒泡出一斤泥,別嫌棄。”
雖然是副局長,但局裡的人都知道局長和副局長是兩派,曲平南和汪猛是粟海東的將,平日裡大家表面上和氣協作,實際私下裡給予對方的絆子要多過幫助。
看似肝膽相照的幾個人,實際上是貌合神離,徒有虛名,用以震懾一盤散沙的下屬。勠力同心也許真的只存在從前古老而遙遠的年代,當和平取代了金戈鐵馬的戰爭時代,人們往往會毫不在乎地推倒曾經歷盡千辛萬苦築起的城牆,割斷相互之間的紐帶,於是四分五裂。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精打細算,無論世界多大,這是紛繁複雜世界中的自然鐵序。張元水活了這麼多年,知道一木難支大廈,也因此不得不一本正經地向天發誓,和粟海東仍舊情同手足,友于兄弟。
澡堂裡到處都是水汽,放不了竊聽裝置,最適合談話。
曲平南和汪猛脫了衣服就往池子裡紮,水溫不高,濺得張元水一臉水。他笑呵呵地抹了把臉,並不生氣:“也就你們兩個家夥肯賞我面子,約他們出來都不出來。”
汪猛說:“您一呼百應還說這個,寒磣我呢。”
“我是不是一呼百應你不清楚?”張元水微微閉眼,一臉享受的模樣:“總覺得我居心叵測,其實我只想保住市局,以你們局長這個性子,早晚有一天會摔跟頭。我真是冤枉。”
汪猛不吭氣。你很冤枉關我個屁事?
張元水嘴上說得正義凜然,但汪猛心裡清楚,如果這時候表態,那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曲平南對他說過,在局長和副局長之間,不捅破那層假和的紙就是最重要的事。
“從他連新單位都不肯搬你們就能看出來了吧?他那個人古板,固執。新單位多好?裝置、地址、方位都齊全,更利於咱們辦案不是?就這麼大點的事,我是怎麼說你那局長也不聽。”
張元水反複地說,用各種語氣和調門,這樣子唸咒真是要把人煩死,不過看來他先會困惑死或氣死。
汪猛還是不吭氣,既然就這麼大點的事,更不關我屁事。
曲平南直接把頭埋了下去,一面練習憋氣,一面躲避張元水話不說到正題上的嘮叨,連個泡泡都沒冒。
張元水把放在岸邊的酒端下來,用一個木託盤裝著。接著把曲平南從水裡濕漉漉地撈出來:“老弟,這酒的年頭比咱倆加起來還大,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嘗嘗。”他親自斟了一杯,塞到曲平南手裡。
曲平南又把酒杯塞到了汪猛的手上。
張元水笑著說:“都有都有。”接著他又倒了一杯,這回沒塞,而是遞給曲平南,看他接不接。
曲平南不接:“昨兒喝多了,現在頭還疼,這酒年份足,一杯下去就能讓我躺這池子裡,不行的不行的,我求饒。”
張元水跟飯桌上常勸酒的那些人一個嘴臉,估計平時沒少做這種事,相當熟稔:“有什麼不行的,我和汪猛都在這裡,還能讓你滑池子裡去?陳年的酒雖然不好找,但總歸有,用心找就找得到,但人要是架子太高,可就沒有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光顧的。”
曲平南只好接過那杯酒,仰頭喝掉。汪猛也只好有樣學樣,這裡又沒有垃圾桶,他總不能當著張元水的面把酒倒進池子裡。盡管以他的脾氣的確做得出來,可好歹他還要喊張元水一聲張副局。
“怎麼樣?”張元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我覺得很不錯。”
曲平南點點頭,把杯子放回託盤裡:“就這一杯挺好,不能再多了。”
張元水也喝光了那杯酒,舉著空杯子朝他示意:“以和為貴。”
曲平南既然來了,就不會拂他的臉,否則大可以不來。他也想聽聽張元水究竟找他有什麼事。
“喝多了酒,腦子跟不上,沒明白您的意思。”
“你和汪猛的槍口都指錯了人,把我當敵人。我知道,你們就像一捆硬邦邦的幹柴,一根帶有硫磺的火柴就能把你們給點著,粟海東就是那根火柴。有時候我覺得你們簡直就是奇跡,能從幾乎不可翻盤的一些案件中找出蛛絲馬跡,還人公正和清白。和你們相比,我這個做副局的,就顯得像是膿包了。我自己也清楚,讓一個膿包去管一鍋滾刀肉,可以說是明智,也可以說是白痴,所以粟海東才能將你們這些英才豪傑納入麾下。
“其實我對他沒有埋怨。真的,你們倆別不信,我就是火柴燒完的那團灰,雖然看著不起眼,但我也是有作用的。我和他考慮的東西不一樣,他主抓破案率,而我想的是保全域性裡的每一個人,他剛硬,我逢迎,他讓你們做英雄,我給你們送鮮花和掌聲,這樣難道不好?何必分得那麼清楚。”
曲平南默默想著他的話。長得要命,並且永遠能成功地做到讓他不知道張元水究竟要講些什麼。
汪猛在一旁幹瞪眼,總覺得張元水不安好心。
張元水沖汪猛眨眨眼,看上去很可親:“每個人的強項都不一樣,粟海東擅長破案,能教你們很多的真才實學,我是比不來,但我能讓你們過得舒服一點兒,他也學不來不是?做咱們這一行的都知道,英雄其實是副枷鎖,枷鎖戴久了,偶爾也得脫下來鬆一鬆,做一做平凡的人。政府劃分的單位區域,原本咱們刑偵局的指標是在市民之家那處,我覺得地方太小,跑上跑下找人換了,才有了現在的新單位。那叫一個寬敞,你們無論是辦案還是睡覺,都有立足之地,結果粟海東一個不搬,搞得現在全域性的人還得忙著雨天關窗,晴天掃廊,何必呢?”
曲平南低了頭,既然能說不能說的都已被他說盡,他不好再說什麼。粟海東也不是不搬,只是暫時不搬,他身為局長,自然有他的考量。張元水想要盡快,也是有自己的盤算。他自己也承認,是個逢迎之徒。新單位周圍全是各類機關單位,一旦搬過去,張元水就會立即馬不停蹄地開始編織自己的關系網,粟海東就是不想他的手伸這麼長,所以能躲一時是一時,最起碼撐到查清這車禍案之後。
曲平南在心裡勸自己在這事上就保持糊塗挺好,永遠也不要想通。這個世界有生有死的,每天都在變,變得很快,做該做的想做的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又能幹嘛?他又不能學一些土皇帝訂的規矩照人腦袋上瞎扣。看粟海東都被逼成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