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分兩路偵查,一路為這些屍骨找到屍源,偵查方向側重在二十年間的失蹤案上。另一路主攻第一具屍骨,圍繞此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交往展開調查,得把死者那些年的情況摸清楚,尤其是跟哪個人關繫好,跟哪個有仇,都要調查仔細,找出具有作案動機的嫌疑人,查清當年為什麼而死。並且還要查雙胞胎又是怎麼流落到孤兒院的,以及履歷為什麼被抹得一幹二淨。”
曲應騫向祁定遠、張元水投去一道含義非常明確的目光,用以結束他的這番話。
張元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向旁邊從把他叫來開會卻從開始直到現在都一言不發,什麼態度都不表示的祁定遠:“局長覺得這安排怎麼樣?”
祁定遠顯然有點假惺惺,他和曲應騫的關系只是上下級,顯然還沒到互相關懷的程度,問別的又多餘。而曲應騫又是個那麼七竅玲瓏的人,如果假心假意,自己可能還覺得演得真,他那裡恐怕早已看出來,所以不如就事論事言簡意賅:“先就這麼安排,不過要抓緊時間。咱們晏城這幾年才摘掉了重點整治地區的帽子,氣都還沒喘勻一口,又來這麼一出。”
祁定遠也是快半百年紀的人,要說也是個經過多少大風大浪的人,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也是過硬的,但之前經歷了一番早上一開電視就看見有關晏城鋪天蓋地的報道,一上班就接到各種媒體打來的電話,還得應酬了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各種領導的詢問,再好的定海神針功夫也都能被磨沒。他實在是不想再經歷一次。
這會開的真是差勁。是報告,而不是討論。曲應騫垂下視線,翻一翻眼前的會議報告,最末一頁底下印著一行公務部門的紅色標語——為國家與民族奉獻。
從小到大,家裡出現的新杯子、草稿紙、雨傘、鋼筆、資料夾,都印著同樣的字眼。曲平南帶回家裡,一家人也只當平常東西用,曲應騫以前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東西始終會壞,但這是第一次,他覺得這句話悶在胸腔,又硬又實,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安排好各個組接下去的調查和分工後,所有警員很快行動,尼莫昆生前的資料被迅速調查詳細。曲應騫看著周遙拿過來的照片——此人一頭金黃色雞窩頭,長得跟畢加索的畫作似的,抽象又吸睛。雖然隔著厚厚的冬衣,但依舊能感覺到他板實的體格。之前檔案上的舊照片,是一張非常死板的證件照。在國內,是不允許任何嚴肅證件照頭發有亮眼的顏色。
曲應騫翻檔案時略覺眼熟,但實在沒看出來名堂,眼下一見這張照片,就能確定他的確是雙胞胎的爹。
周遙一口氣喝完一杯水:“據說他生前就一直住在摩天樓,在摩天樓租了兩個房,一個用來住,一個用來開店。房東也不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麼的,只知道租了他的房子之後幹起了婚姻中介所的生意。這個婚介所可跟別家的不同,正正規規幹這種生意的人都喜歡找一些街邊的門面房或者人氣很旺的小區以便招攬生意,但他的婚介所卻設在犄角旮旯的摩天樓裡,我覺得肯定有名堂,果不其然一打聽,發現尼莫昆所經營的範圍主要是跨國婚介。”
曲應騫看見了眼自己的辦公室門外,見沒有人,這才把聲音放大:“新娘買賣?”
周遙打了個響指:“沒錯。我們國家明文規定,買賣人口屬於違法行為,但是在以前打擊起來的難度很大,男女雙方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意娶一個願意嫁,私底下就把事情給辦掉了,這樣的事情不會有人去報警。所以當年的警察雖然知道這個叫尼莫昆的人可能幹著非法的勾當,但是無奈的是沒有確鑿的證據。法治社會,沒證據只能幹瞪眼。幹耗子勾當的人最怕天天被‘貓’盯著,不差風聲,尼莫昆那時候還總會拿錢在各路警察豐厚打點,一有什麼動靜,他抬腳就能溜。
“當年租他房子的房東現在還在,說尼莫昆這人不吝嗇,從不拖欠房租,還會額外賞給他小費,讓他別在外面說些不該說的。房東隱晦打聽過問他婚介所真就那麼賺錢?尼莫昆說讓他別瞎打聽,一個弄不好小心掉腦袋,於是房東就不敢再問。”
能在摩天樓出租的人,肯定要接觸形形色色的人,像尼莫昆那種專門靠走夜路發家的,要是對他們太客氣,他們就蹬鼻子上臉,甚至把清白的人拉下水。但要是對那這種人過於嚴厲,又容易落得自身小命不保,所以要學會把握好與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才能和平相處。房東在這一點做得相當到位。
周遙補充道:“這說明婚介所只是個幌子,除了買賣新娘,肯定還有其他的操作。我還打聽到他以前有個相好,現在還住在摩天樓裡。”
“人與人交往都會有圈子,尼莫昆不差錢,必須就有一個專門賺大錢並且源源不斷的平臺。那個年代,除了‘白’,還有什麼比這更暴利?人是群居動物,就算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人,也多少能處幾個交心的朋友。”曲應騫把照片夾進周遙的筆記本裡:“走,咱們去摩天樓看看。”
摩天樓,造者是一位神秘男富商。
此地是城市的膿包和暗瘡,但也是城市的神秘傳奇,是舊大陸,各色人登陸上來。第一代因為種種聲色生意來了這,第二代讀了書,總盼著出去的,第三代第四代就逐漸演變成了下流的地盤,租金也跟著一瀉千裡低了下去。
此樓什麼也都有——從一樓的夜宵攤子到三樓的布行,拿去十六樓的裁縫鋪,再到三十五樓洗衣房、酒館、紅燈區。眼睛從二十八樓金牌教師的補習班出來,又被隔壁的魅惑眼神勾進屋。四樓的幼兒託管早教所到十八樓不甚正規的小診所,再到三十九樓的靈堂,一格格小骨灰盒密密麻麻,像是這個城市任何一幢大廈擠擠挨挨的窗。
從一樓到三十九層樓,就能走完大廈居民的一生。這座樓就差自己組建一個政府,劃地為國。市民好幾次公投要推倒大樓,被勢力強壓住,不了了之。
曾有記者七嘴八舌想要調查那位神秘男富商究竟是誰,但從未真正探出答案。那位男富商也沒有再在晏城建過其他房子,彷彿這一輩子的任務就是為了落實摩天大樓。
樓在八零年代建起,也曾是風光一時的燈紅酒綠,但在現今的時髦下,它是逐漸矮下去的一口奶油,頂上的櫻桃是劣質俗豔,用手指拈著根蒂拔起來,櫻桃屁股下的一殷紅色色素,塌在大樓牆皮上,是風雨下時代亂七八糟的吻痕。
車停不進去,只能徒步。曲應騫雖然是晏城人,但對這地方還真不怎麼熟悉。從小到大,這地方是所有家長在孩子面前耳提面命的噩夢,不許靠近,也不許提。
曲應騫抬頭仰望,之前是有四個鎏金大字釘在樓的攔腰處——“摩天大樓”,但“大”字在07年掉了下來,當場砸死了一對在一樓吃夜宵的小情侶,鬧出了人命和笑話,從此這座樓看上去不再高大。
摩天樓裡的地面像是巧克力色,因為太舊太髒。高與更高的樓是它的毛發,濃密之間藏汙納垢,油脂、皮屑,流浪漢的體味、賊手的泥指甲、小姐的饞眼神……但大體是龐大的,倨傲的。
摩天大樓也像子彈一樣朝時代飛射而來,澆透一場鐳射銀雨,人人乘坐輕軌從整座城市腹地穿過時,都能看見它,更覺得它的舊與不合時宜。
警察和毒販常常在幽暗的樓道裡玩貓鼠遊戲,從夜總會追到棋牌室,泰國小妹收了錢,就能裝作不懂中文打掩護,再收錢,嘴又被撬開來,一口晏城話。實在跑累,一方放棄了,隔幾天又在十七樓的茶餐廳或是三十八層的小舞廳再遇上,對方摟著眼皮塗得鮮綠金黃的越南舞女,油光滿面地快活蹦擦擦。
哪天追的逃的都累了,也就偶爾碰杯,手扶著槍,一起喝醉。這座大樓就像一顆黑掉的腎,蛀掉的牙,就這麼一徑地爛下去,成為城市醉酒之後的嘔吐物。
曲應騫和周遙不想驚擾,都沒穿制服,但兩人是生面孔,走進這樓裡,依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那些眼神,或探測、或打量、或警惕。周遙生出一股戰慄來,感覺自己像走進了某個在陽光下也開放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