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8章 投誠
“這種模稜兩可的話,可忽悠不了我。”曲應騫邊喝邊說,酒已經在他身上顯現出力道。
粟海東把剩下的酒拿走:“你已經有七八分醉意了,再喝下去你就爛醉。”
“我頭腦清醒得很,誰說我醉了?這種酒,我還能再來一瓶,東叔,拿酒來!”
說著,曲應騫拿杯子在桌上敲了起來。兩人對面而坐,氣氛變得有些古怪。剛才來回幾句,冠冕堂皇,水過無痕,似乎都在公事公辦,暗地裡卻有複雜的內容,意味深長且久遠。
“即便是休假也要隨時待命,當什麼醉鬼?”
“醉鬼就醉鬼,總比不敢喝酒的家夥好啊,不敢喝,是心裡有鬼,怕酒後把真話給說出來。”曲應騫笑嘻嘻,綿裡藏針:“東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想拉我下去?是不是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你說出來,我只想知道,我不會記恨你的。”
粟海東扶住他:“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但我寧願你不知道。”
曲應騫皺眉朝他擺手:“別給我說繞口令。是不是成書亮許了你好處,讓你把我弄下去?”
粟海東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一直在調查你父親。騫兒,聽我的,別查。雖然你是一個善處逆境的人,像一隻皮球,越是用力拍打,彈得就越高,身上一股拼命三郎的勁,但不是所有情況都適用這種能力。”
曲應騫臉色通紅,一掌掀翻了身前的桌子,盤子和碗碎裂在地,滿目狼藉。他在這驚心動魄的聲響中如暴怒的野獸,而粟海東依舊巍然不動。
曲應騫指著他鼻子:“你說不查就不查?他不僅是我父親,他還是一樁案件中的失蹤人。怎麼,你脫了這身衣服,警察的責任就沒了是嗎?還是說,我父親的死,跟你有關,所以你千方百計的阻攔我?我一直疑惑你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既然你有能力,為什麼要留在晏城不往上升?因為你要盯著我!有的人在個人生活中可能很善良,在商務交往中可能很正直,在業務上可能很精通,但在政治上,他照樣可能身犯重罪!”
他感到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從後路包抄過來,如尋不出反擊之道,必會讓他跌入無底深淵。
粟海東五根手指貼著右側大腿,猶如彈鋼琴般不可抑制地交替彈動起來。又抽筋了,他捏緊拳頭,又放開,反複幾次,麻意漸漸消退:“不裝酒醉了?”
知子莫若父。除了父母,師傅是最摸徒弟脾性的。特別是多年共事,粟海東一路將曲應騫提拔起來,手下人那點小心眼為師的還能不知道。
曲應騫拎住他的衣領:“當初審訊秦虞時我對你就一肚子就懷疑,你的心思很清楚,嘴上說著幫我為上頭抵擋一段時間,但實際只是為你自己做嫁衣裳。秦家不好對付,他在晏城的許多專案中擔任著總指揮,手上最起碼掌握了好幾個過億的大專案,陡然弄掉秦家,只會造成晏城投資商的大面積出逃。可你又明白,案子在我手裡,我會一直抓著不放,哪怕是私底下調查也要翻個底朝天,不如幹脆全權交給我,以負重任。要是秦虞真有犯罪,也只是我違背了上層關系要放人的意願,誰拍板誰負責任,這一向是官場幾近公開的秘密。一局之長幹嗎為我頂雷?但局長就是局長,絕不會直接表露自己的意思,幹脆便把球悄悄傳走。真是應證了那句,在自己有限的職權範圍大,最大限度的為難別人。
“你快要退休,什麼人也不想得罪。可後來成書亮的案子必須要你表態,你總得有態度。成書亮強了,別人就得弱,就不得不受委屈,誰心裡不記恨?不單單是你,恨他的人多了去了。當然,作為政治上的對手,磕磕絆絆尋常事,稍稍有點幸災樂禍也是人之常情。但你多老練,表面上不露聲色,假裝偏袒我,以顯示自己的政治姿態。那天成書亮給你打電話,不是批評你案件進展的怎麼那麼慢,而是罵你案件為什麼還沒終止對吧?未成年女孩和日行一善基金會之間的關聯讓成書亮成了主角,事情出在他的地盤上,而你又是成書亮的左臂右膀,能擺脫幹系?只可惜這簍子捅得太大,你按不下去,繞來繞去,最終是要把成書亮給得罪,於是你幹脆自爆,冷不丁給我送一份大禮,讓我查到酒店裡的監控。你知道伴君如伴虎,很久之前就開始計劃著,丟官位總比進監獄好。”
粟海東眉頭緊鎖,雙眉之間刻下一個深深的川字,露出了本相,滿臉掩飾不住的愁容和憤懣。
曲應騫胸膛急急起伏,他內心沮喪懊惱,對自己十分不滿意。關鍵時刻,修煉的火候還是差遠了,說著說著就發急,露出一口小狼牙。一直刻意訓練自己,遇事不急於表態,避免得罪人,要成為與父親不同的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父親給予的一腔熱血總會在一定時候沸騰起來。
他受不了這無窮無盡的沉默,這種沉默究起來意味深長,精神上的創傷可以被掩蓋起來,但一旦被觸及,就會再次鮮血淋漓。
他有整整十年的光陰需要翻越。翻越時光如此艱難,得掐準了每一個必要的點兒往前走。
“其實我最想問的,就是為什麼我父親突然失蹤,你們所有人竟然都能心安理得地不聞不問?包括你,他的直屬上司,你也是經驗豐富的刑警,怎麼會察覺不到事情的反常?你就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當年的檔案我仔細研究過,給我的感覺是太浮皮潦草,記載不夠詳細,也不夠深入,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還有,我們也跟隊裡以前的一些老前輩交流過,感覺他們對我父親的話題都不願意深談,甚至有點諱莫如深的意思,所以我思前想後,決定鬥膽來找你請教,因為很多人都說,你是最瞭解我父親的。”
在他看來,父親的消失很可能與警方內部人士有關,很多人實質上都是這個案件中的當事人,甚至嫌疑人,否則不會那麼難查。如果任由這些人來主導調查,最終的結果或許也是由這些人來掌控,案件真相恐怕永遠難見天日。
曲應騫再次鼓起勇氣,軟中帶硬:“東叔,我只要一個真相。你知道我的性格,我會一直找下去,總有一天能夠找到,但我想親口聽你說。”
“對——對不起……我……”粟海東嘗試著開口解釋,可是這句道歉實在讓人太難堪。他幾次張嘴,卻無論如何也湊不出成句的話。曾經身為刑偵局長,就得像出色的演員那樣富於表情的變化,所以他不止一次在鏡子前研究過自己的表情,但這一次要他皺起眉頭,裝出陰沉憂鬱的神情,可真有些不容易。
曲應騫拉來一把快要散架的凳子,安靜坐下。
粟海東把視線轉向窗外,上午十一點鐘的太陽,溫熱地透過玻璃窗射進屋子,在空氣中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光環,好似穿梭於過去和未來的時光通道。粟海東沉浸在回憶中,眼神裡充滿感傷:“你說的沒錯,我這人的確有私心,這是因為一切都有前車之鑒。秦家的事,早在十年前就發生過,風水是個輪流轉的東西。十年前的副市長兼開發區主任受賄被抓,一夜之間,投資商逃走了幾十個,許多投資專案就此擱淺,晏城的gdp指標一落千丈。我明白腐敗的特點,都是一抓一串,哪個案子不是窩案串案?可我只是一個刑偵局長,上面讓我做,我無法不從。他們要求不能被同一道坎絆倒兩次,認為當務之急是安撫好投資商,穩定人心,穩住投資局面。”
如果是換成曲應騫,他無牽無掛,就敢於說不,大不了靠邊站。可到了粟海東這兒,就沒那麼多的膽子。人一旦被權力和世故沾染後,必不能隨心所欲。
曲應騫語氣冷淡:“忙忙碌碌為了一切,出賣了道德、良心、人格的代價,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有什麼意義?”
“再說這些的確沒什麼意義了,我已經受到了懲罰,我認。你父親的事得從十一年前的一場連環車禍事件說起。當時作案的暴徒是黑道上的人,在案發後,駕車逃往郊區地帶,在警方的圍追堵截下,慌不擇路,連人帶車開進一處農田旁的深井中,溺水身亡。案發後,經調查發現,犯罪人不僅是個癮君子,而且還身患重症,所以産生厭世情緒,進而報複社會。你父親覺得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於是自己私下做了些調查,發現這個犯罪人是在k集團的一個馬仔手下做事,而恰巧在此事件之前,你父親也辦過一個涉及k集團的案子,和杜志鴻的父親結下了一點樑子,他就懷疑恐怖車禍事件有可能是受k集團指使的報複。”
見曲應騫想插話,粟海東抬手阻止,表示自己知道他想問什麼,隨後接著說道:“早些年黑社會猖獗的時候,k集團的杜璧成和本市赫赫有名的黑社會團夥有勾搭,後來杜璧成的一個馬仔在晏城自立為王,專門替他解決見不得光的事。馬仔為首的老大叫何泰嘯,糾集了很多心狠手辣的地痞流氓專門打砸搶奪,瘋狂擴張,硬是將本市餐飲業和娛樂業的大半都納入了團夥的掌控之下。當然這還只是表面生意,背地裡黃賭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一個沒落下,可謂壞事幹盡。不過這個何泰嘯,有些小文化,還有情商,下海前還曾在體制內工作過一段時間,深諳混世之道,行事異常謹慎狡猾,所以長久以來警方都難以獲取到他確鑿的犯罪證據,而且他利用金錢和美色拉攏腐蝕了一些領導,形成對他的保護傘,尋常事件也奈何不了他。”
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粟海東似乎有些累,起身倒了一杯水喝個一幹二淨,稍做喘息之後,才又繼續說道:“當年局裡還未設定專門掃黑除惡的部門,掃黑的任務大多由一大隊來執行,當時作為大隊長的你父親自然是何泰嘯團夥極力想拉攏的目標,只是苦於先前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在車禍事件之後,何泰嘯團夥的人便瞅準時機找中間人搭線,想要接近你父親,遞來了臺子,他們並不知道你父親已經查到了k的頭上。而你父親正好想要臥底調查他們的黑色産業,便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假裝願意與何泰嘯團夥結交,從而逐步打入團夥內部,一方面為了找尋恐怖車禍事件的真相,另一方面是為了獲取該團夥核心成員的犯罪證據。調查中當時還鬧出了一樁連環殺人案,與何泰嘯也脫不了幹系。這中間雙方各種試探,各種博弈,鬥智鬥勇,過程充滿艱辛曲折,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