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可能徹底從舊識的人身邊撇得一幹二淨,因為成長的痕跡,不止在自身,也活在別人的記憶裡。曲應騫不想回,懶得再搭理他。
“哎哎……”
曲應騫不耐煩地回過頭:“有屁你能一次性放完嗎?”
“你著什麼急啊,這些本來不關我的事,我能跟你說這些已經超出我的極限了,就這節骨眼兒上,房地産之間升騰起來的風雨,你知道整個晏城有多少人在趁這機會想要鑽空子嗎?我大把的時間沒用來賺錢,幫你的忙結果你還不領情,你活該混成這樣。”
曲應騫又把腳步往回退:“還有呢?”
鄒司禮見他態度軟和了一些,說:“你別被秦虞那女人的故事給灌到心軟了。一個人無辜,並不代表他真的幹淨。假設你是秦虞,弄走五個人後,你會藏在哪裡?”
“生和死的情況不同。”
“如果是死呢?”
曲應騫想了想:“創傷應激後變態殺人,會想要留住屍體做為‘紀唸的標本’,因此儲存的地方必須得講究,要安全,要隨時能夠看到,還不能隨便被警察翻出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看來還沒喪失理智。”鄒司禮站起身,“晚上十點,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的人,控制好宋致平,引開秦虞。”
晚上十點,前方的車流尾燈像一條長龍,首尾無邊。有情緒的鋼琴曲流瀉出來,起起伏伏的節奏,像是桌上的流沙瓶,被無意碰到地上後裡面藍色的流沙絢爛綻放,交融又分離,最後又歸於平靜。
曲應騫開著鄒司禮的車,欣賞不來這種枯燥玩意兒,給掐了。
鄒司禮賤兮兮地問:“要是今天什麼都沒發現,你是不是就成了強闖民宅?”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你這麼信任我,我很感動啊。”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是信我自己的直覺。”
“你直覺就沒錯過嗎?”
曲應騫啞了口,好半晌才說:“我幹的這份工作,不是靠腦筋急轉彎混日子的,做什麼事情,都需要‘有理有據、合法合規’,而不是和犯罪分子線上猜牌鬥地主預算下一張是什麼牌。所以很多時候,我必須得先有壓制性的動作,讓對方害怕到不敢出牌,我才有贏的勝算。”
鄒司禮點評道:“這真不像一個刑偵隊大隊長該說的話。”
“那我該說什麼?所有的壞人都一定會被繩之以法?受害人失蹤五年,五年從嘴裡吐出來就只是一個數字,但在歲月之中是很漫長的一段時光,也許可以有蛛絲馬跡,也許只能不了了之。”曲應騫哼笑一聲,“福爾摩斯來了都沒法吹那麼的牛皮稱自己能抓到所有罪犯。很多案子,抽絲剝繭後就會發現,真相其實就那麼回事,嚴重的就喂一顆花生米,不嚴重的頂多把犯罪者扔進牢裡教育幾年,這就算是結局了。”
這世道,說是秉持公平,但曲應騫心裡明白,很多時候,沒辦法做到完全的對等。公平在執法人的心裡是天秤兩端,但在受害者以及家人心中,是一顆洋蔥,片片剝完,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還被那氣味燻得直掉眼淚。
“有時候就是這樣,受害人眼巴巴地等著我去伸張正義,我明明知道是誰幹的,結果卻有時候不盡人意。程式和規矩雖然是死框架,但這個世界上可流動性的東西太多了。即便這樣,我也還是要努力,不可能因為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就去放棄尋找那些已經在世界上早已確定了的東西,我是一名警察,如果我不相信真相併尋找真相,那這身警服,就沒多大意義。”
“你是說一不二的正經,我知道的。”鄒司禮笑眯眯地說,硬是把自己的話折成了一百八十度。
去國外上過學的人就是不一樣,就連睜眼說瞎話都能說出一口的國際水平,讓曲應騫簡直是無言以對。
兩個人彼此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因為夜色濃鬱,也許是因為擁擠的車流中那種特有的孤獨感,曲應騫忽然脫口說:“有時候,我不得不站在犯罪者的角度去想問題。當警察當得越久就越容易發現,世界上純粹的變態罪犯沒有那麼多,大多數人,都是因為生命裡遭受過巨大的痛苦而選擇了報複。一個人這一輩子是沒辦法掙脫自己身上的成長、以及血緣枷鎖的。思維、三觀、行為習慣都可以透過後天來改變,只要自己願意,可以找不到不同的方向延伸,但是更深層次,也是最接近本質的東西,往往藏在潛意識裡,就像人心情煩躁之時,往往脫口而出的是從小學的方言,而不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如果秦虞沒有經歷那些黑暗,她應該也是在某個地方閃閃發光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這讓我感到不無遺憾,那些畜牲值得憎恨,他們毀掉了別人的人生,可他們的人生同樣也會被別人毀掉,冤冤相報,根本就結束不了。”
說到這裡,曲應騫好像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心裡有一扇門,門板不僅生了繡,還厚重逾千鈞,盡管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對鄒司禮吐露一點兒什麼,但也只能推開這麼一小條縫。
太久沒對人說真話了……非常不習慣。
鄒司禮耐心地等了他一會兒,他卻沒有再往下說。鄒司禮看出來他缺乏著某種勇氣,於是伸出手搭在了曲應騫的右手上,藉著給鼓勵的意思光明正大地佔便宜。
曲應騫冷不丁一激靈,全身的神經元像是陡然被推了麻醉。鄒司禮的手心是涼的,像一塊浮冰不斷的在曲應騫的手背上釋放出溫度,遇到曲應騫手背的熱,不僅不退縮,倒有即使被融化消失,也要堅持的意思。除了那隻手,他的眼睛裡也透露出一種深情款款,亮起了一種聖火般的光芒。
曲應騫幾乎有些不敢直視,認真看向前方的燈,剛好變成了綠燈,他有理由甩開他的手,拉下手剎,嫌棄地開口:“一手死人體溫,別碰我。”
鄒司禮桃花眼輕輕一翹:“像我這麼有魅力的人,別人只有追不上的,沒有拒絕的,你就不一樣了,總是能在我這裡得寸進尺。”
曲應騫被他的話氣了一下,正好前面的車往前溜了一點,曲應騫一腳用力,重踩油門把車踩得躥了出去,緊接著又一腳急剎車,把鄒司禮像個不倒翁一樣來回在副駕駛的椅背上震彈。
鄒司禮把眼睛一橫,對於這種粗暴地對待顯然有些不悅了。
曲應騫囂張地笑:“給你小子長長記性,別動不動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