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又是難眠。
房門被推開,洩了一地昏黃光亮,停在門後的人影頓了頓,返身將桌上蠟燭吹滅,院中陡然暗下,盈盈的月光漸漸凸顯出來。
凌肖單手拎了一小酒壺,緩慢踱到石桌旁,另一手中,骨節分明的長指拈了兩個小小的瓷杯,輕輕擱到桌上,斟了兩個半杯的米酒。
淺淡的甜香縈繞在鼻尖,凌肖垂眸望著杯中小小一輪明月,終日緊繃的唇線終於有所鬆動,露出一點似有所無的弧度。
舉杯對影三人,靜默良久,他也只是將酒杯舉至鼻前輕輕嗅了嗅。
桃花米酒是她的喜愛,而他自改名換姓後再未飲過酒。
酒香不醉人,往事醉人。
低嘆口氣,凌肖卻捨不得鬆手,指尖一下下地撫過瑩潤杯壁,漆黑深邃的眸間只映出那一方明月倒影,直至東方既白。
清晨,凌府灑掃的小侍夾著掃帚簸箕開啟門,冷不丁被門外一個挺拔冷逸的背影嚇一跳,定下神細細辨認後連忙上前,一面將人往門內迎一面偷偷打量這個久未歸府的大公子的神情。
凌霄淡漠地略一頷首,只道時辰尚早,不必打擾凌家老爺夫人歇息,他自去原先的院子裡待一會。
凌副都督平日的威壓甚重,小侍只有抱著掃帚連連點頭的份,瑟瑟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去跟管家說。
院門是鎖著的,在他走後,府裡的侍人也鮮少進去打掃過。
那棵曾被他悉心照料的櫻桃樹早沒了紅紅的果實,葉尖稍微有些發黃,枝幹上隱約可見數道深淺不一的痕跡。
像是被繩索勒過,也像是鞭痕。
凌肖垂眸,蒼白的指尖慢慢撫過樹幹,眉眼間的冷意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曾擠滿了荷葉荷花的陶缸在角落蒙灰,水面上鋪一層厚厚的浮萍,像是濃稠暗色的綠鏽,整個院子沒有一線生機。
他站在最中央,日光傾瀉而下,披了滿肩膀,沉默不語地環視這個院子,眼神平靜無波,似是在衡量自己的處境。
不堪,麻木,冷漠,密密麻麻一寸一寸地環繞著他。
凌肖再次瞥了眼那櫻桃樹上的疤痕,眸光微微一沉,推門進屋。
一股熟悉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角落裡的吊蘭枯了幾片綠葉,其餘的死物依舊是死物。
他退回院中挽袖打水,飛快將房間裡各傢俱簡單擦洗一遍。
以後雖不會常回,但畢竟是曾經居住多年的地方,總歸是有些不一樣的。
這期間竟無一人過來探看,府裡的管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侍人們待他怠慢一些是不會管的,等到半個時辰後,才有一名面容清秀的侍女捧了一壺清茶姍姍來遲,請他去前廳用飯。
凌肖面無表情地道謝,避開侍女漸漸變得微妙的目光和殷勤上前拭汗的絹帕,冷著臉整理好衣袖大步邁步出門。
像是怕這侍女別有用心重新弄亂自己收拾好的房間一般,他在門外停了停,回頭問滿臉期待的侍女,“你還有他事?”
侍女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細聲細語回答,“奴婢是來給少爺送茶的。”
凌肖皺了皺眉,“那就是沒事了,出來罷,把門鎖上。”
侍女愣愣地沒回過神,被他愈發冷凝的目光一掃,登時覺得後背一涼,連忙提著裙襬小跑出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擺弄鎖頭的手都有些發抖。
凌肖盯著她鎖門,確定鎖好後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留下侍女一人對著他的背影,回味方才那個狠厲陰沉的眼神而後怕抱臂,難堪地咬唇,匆匆跑開,急著去找管家覆命。
……還是不行。
凌鳴心不在焉地坐在窗邊,等父親派人來喊自己去前廳用飯。
他不明白,為何明明他就是正兒八經凌家的少爺,但只要他那個名義上的義兄回來,整個府中便會蔓延籠罩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氣氛。
就好像他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