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珩,你覺得那些人來大夏是為了什麼?”青陵彷彿隨口一問。
“不知。”商長珩用指尖沾了藥膏為他塗抹,彷彿對這些事毫不在意,“陽間事有陽間的規矩,壞了規矩的人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但總有因為他們壞規矩被牽連的無辜,不過世上原本就沒有真正的公平,就連天道也是能被欺騙的,或者——天道根本不在乎,萬物如芻狗,誰多活了誰早死了,什麼冤屈什麼清白,都不重要。天罰下來的時候,不是也沒管她死得冤不冤枉,我與你又該不該死。”
青陵覺得天道的確是不怎麼愛管人間的事。
不然憑商長珩這大逆不道的話,就能再給他來一輪天雷。
但青陵又彷彿從商長珩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微妙的怨恨不甘,厲鬼有怨太正常了,沒點怨氣的連厲鬼都做不了,不去陰曹地府就等著變成遊魂飄飄蕩蕩地煙消雲散。
可這又同往日的怨不大一樣,似乎是帶著嘲諷的意味…還有憐憫。
一隻邪祟在憐憫另一隻在天雷下灰飛煙滅的厲鬼,說出去根本沒人會信。
但蘭英兒的死定然有問題,就算是千年時光養出一隻厲鬼,那也得這只厲鬼死時有足夠的怨氣,否則這天下時時刻刻都在死人,人人都變成厲鬼那還得了,總要有點超乎常人的怨恨戾氣,蘭英兒雖然瞧不出死相,可怨氣卻是青陵見過這麼多的厲鬼中最強的。
連黃山嶺的那位王女岑也遠遠不如她。
王女生前尊貴,而人牲少女死後卻因怨氣太盛而更勝一籌,這世間的公平有時就是這樣無用又可笑,可青陵又一想,都是兩個可憐的姑娘,生前就沒被當成人看,死後又何須他來給兩人一較高下,都是一樣的可憐。
斷一根手指的疼,和斷一條手臂的疼也沒什麼區別,都是痛苦,還分什麼輕重?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青陵忽然問,“去鄞州。”
鄞州與麓州交界的君子嶺,那是商長珩的最後一座墳墓…然而在榕樟嶺的時候,他的屍骸就已經湊齊了。
“不著急。”商長珩語氣平和,輕輕在青陵的後頸落下一個冰涼的吻,“等你好些吧,這樣上路,馬車顛簸,傷口要疼的。”
青陵將臉頰埋進了臂彎。
秋雨綿綿的偏遠小鎮,窄小逼仄的竹樓床榻,只有他與商長珩,倘若這便是那條路的盡頭便好了,他可以與心上人靠在廊下,肩抵肩,頭挨頭,沒有千年仇怨,沒有山洪水患,就這樣賞雨閑話,一偏頭便能接吻。
——等天光放晴,他們便能手牽著手,走在這明光璀璨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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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的棺材匠一生未娶,只收了個年幼喪親的孩子做徒弟,這便是小鎮上正兒八經做陰行行當的了。
其實陰行中的行當有許多,大多能與江湖上的其他行當重合,並非只有會玄門術法的人才是陰行人,做白事兒的紙紮也好棺材也好,甚至是街頭的會相術的算命先生,那都能算作陰行中人,只是大家的行當不一樣罷了。
師徒兩個日日到這間小小的客棧轉悠,生怕這裡頭有什麼明堂,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許多天過去了…小鎮上也沒發生什麼事。
倒是那潑辣走江湖的姑娘日日在他們師徒來了的時候,就杵在門口對峙,時不時還拉上那個和尚一起,這兩人都是滿身的功德,棺材匠想不通那天他感覺到的、令人心悸恐懼的陰氣是從哪來的。
半月後。
秋雨終於是停了,但水患四起,受災之地甚多,災民四處流竄,連這偏遠的小鎮都有人倉促逃難來此。
啟程的那日,青陵身上的痂皮都已經脫落了,剩下新生的淡粉嫩皮,祝樂知特意等那對師徒走後,才讓青陵出來坐上馬車,一行人朝北而去。
然而偷偷摸摸折返回來躲在對面鋪子裡的棺材匠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那個清雋少年——那陰煞之氣便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
這種珍奇大藥只需一眼,沒人能認錯,棺材匠也終於知道為何這麼多天,那人始終躲在客棧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窗戶都不開。
“師父,他們走啦。”年紀還小的徒弟小聲說,“我怎麼覺得那個人…”
“你沒見過他。”棺材匠肅然道,“記住,你從沒見過他們。”
徒弟有些奇怪,但還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棺材匠撫撫花白的鬍子,收回了視線。
懷璧其罪,有時連知道玉璧的訊息也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