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粟不再多言。
他們都知道這是唯一的路。
青陵沉默地看著,他站在商長珩的身邊,沒人能看得見他,但他聽見了笢城這個字眼,便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廣遊志》中沒有記載商長珩因何而死,但卻記下了魏青夏與左百川,左百川是先於魏青夏而死的,死在端和元年,也就是商長筠剛剛繼位那年的秋日,那場戰役…便叫做泠水之戰。
其中並沒有寫得特別詳細,但現在青陵知道了,左百川固守笢城,卻沒守得住周遭,被東夷人圍困在了這座沒有補給的孤城中,而這個地方離東夷近,東夷人的補給源源不絕,商長珩想要直接打到東夷人的老巢裡,以進為退,逼迫東夷人撤兵後直接放棄笢城,再讓左百川帶著城中的百姓撤退逃命。
他們已經到了不可不退的地步。
商長珩也比青陵上次夢中所見憔悴得多,他的副將都要靠吃草充饑,跟隨他的將士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青陵不敢想,這樣一支隊伍,到底要怎樣與身強力壯的東夷人硬碰。
但他們別無選擇。
“長珩…”
青陵於心不忍,他想要去碰一碰商長珩的臉頰,感受他尚且活著時的溫度,卻只摸到了一片虛無。
他不屬於這裡,這只是一段無法改變的夢,曾經真切地發生過,就在千年之前…他們滾燙的血浸滿了這片山河。
青陵跟著商長珩他們日夜不停地奔襲,足足三天三夜,他們埋伏到了東夷人的帳外,又用了幾個時辰摸清對方佈防。
這是一片平原,也給了商長珩進攻的機會,面黃肌瘦的將士們扛著刀劍斧鉞沖了上去,商長珩手下的兵如同豆子一般灑在這片陣地上,廣闊的平原讓他們難以合圍,那就穿插進去。
他的將士們必須用血肉之軀,沖殺進去,而商長珩率軍殺進了關押普通百姓與戰俘的地方。
“不想淪為他人盤中食者,殺出去!”商長珩舉刀高喝。
傷兵也好,手無寸鐵的男女也好,他們都十分虛弱,東夷人將他們囤為祭品與軍糧,怎可能好吃好喝地招待,但盡管如此,他們沒有慌亂地逃跑,而是如同被逼至絕境的野獸,嘶吼著撲入了戰局。
像這樣關押他們的地方還有很多,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放了出來,再沖進廝殺,沒有武器,那石頭、牙齒都是武器,他們一撲而上,將人高馬大的東夷人撲到,狠狠撕咬上喉管。
青陵也終於明白他眼中的疲憊之師到底是怎樣一仗又一仗打過來的。
他掩著唇,淚自眼角淌了下來,再融入這片已經被鮮血浸透的草原,他看見年幼的孩子也在拼殺,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又被尖銳的兵刃刺穿了胸膛,眼前的一切讓生活在太平大夏的青陵覺得難以接受。
終於,這場戰爭在日落時分結束了。
商長珩下了撤退的命令,還活著的人隨他退離,被重創的東夷人也沒有追。
“回笢城!回笢城!”侯粟聲嘶力竭地傳達著商長珩的命令。
餘下的將領依次吼著傳下去。
“去接應左將軍!!”
商長珩一馬當先,他染血的鬢發被風吹起,堅毅到不可思議,他正奔向西方,那是他故土的方向。
笢城的輪廓已經不遠了,商長珩騎著馬疾行,東夷人果然已經撤兵,笢城殘破染血的城牆屹立在風中,那上面還有大周的旗迎風招展,離得近了,更近了,商長珩猛地一勒韁繩,踉蹌著翻下了馬。
他茫然地站在城門下,神情已似痛徹心扉的悲愴。
城門不遠處留著一面東夷人的軍旗,就插在地上,那上頭插著左百川的頭,青灰色的臉,瘦到凹陷的兩腮,渾濁的雙眼圓睜,似乎還不甘暴怒著。
商長珩的呼吸愈發急促,滾燙的淚從眼角落了下來,他張了張口,最終只發出一聲短促嘶啞的哭聲,便再沒了聲響。
緊隨其後的侯粟在凜冽的夜風中也下了馬,笢城下,腦袋上還有帽盔的將士們摘下了纓盔,軍旗下還跪著一個人,他看見了商長珩,嘶啞著哭喊道:“撤走了,城裡的人都撤走了,東夷人退兵之前,來城下叫陣,要當眾將他們抓的孩子烤了吃,城中沒有糧,左將軍靠草葉子撐到現在,他…他出城去應敵,再也沒回來,副將帶人搶回了他的屍體,這是…這是東夷人臨走時留下的。”
那人瘦成了皮包骨,最後連聲都發不出來了,他癱在地上,像瀕死的魚那樣狼狽喘息著,艱難地留下最後一句話:“屬下…屬下實在沒力氣…”
他沒有說完。
但青陵知道,他實在沒力氣撼動這面軍旗,取下左百川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