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碎光的雙眼,浮起了只有青陵能看見的水光。
商長珩將那人頭從城牆扔下,他手持長刀,高聲喝道:“牧安的守軍還沒回來,暘城被奪回的事還無人知曉,告訴魏青夏,不必再打,掉頭繞路去雁浸河,我們殺回去!”
歷經一夜苦戰後的將士傷亡過半,留下的人也都各個掛彩,他們舉起手中的兵刃,齊聲高呼:“殺回去!”
“殺回去!!”
“殺回去——”
笞地之戰,商長珩奪了失地十五城,斬敵元帥,殺敵將二十五。
尚且還年輕的將軍目光堅韌和鋒利,像一團被點燃了的、熊熊燃燒的火焰,以國仇家恨為柴,要將敵軍燒得幹幹淨淨。
而那目光驟然與青陵相對。
在一段並非真實的回憶中,他們的視線曾短暫地相交一剎,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千年時光,青陵只覺得心中也被點燃了一捧火,在他貧瘠而單調的有生之年灼灼燃燒,十八年來的庸碌平靜被徹底掀翻。
他在戰場上,陪著商長珩慶賀這場大捷。
一切又於此刻猝然結束,場景漸漸模糊,鏡花水月一般地蕩開了漣漪,再消弭而去。
青陵再睜開眼,仍舊對上了一道視線,那是屬於千年後商長珩的,不再兇狠如狼,堅毅如山,而是充斥怨恨與痛苦的混沌。
“青陵。”商長珩輕聲問,“你在看誰?”
千年前的他。
千年後的他。
尚有稚嫩的眉眼,與眼前的人逐漸重合,青陵動了動唇,輕輕地說:“我在看你,商長珩。”
不等商長珩說話,青陵便偏過頭,妙緣和祝樂知也下來了,左百川和魏青夏還站在那,他們的樣貌也與青陵記憶中的少年將領重合,盡管已經面目全非。
青陵的心也好痛,分明這些事與他毫無關系,但他的心被攥緊了,也要被生生捏碎,酸澀的,難過的。
他自己都不知,眼角泛起的紅,落下的淚,像是在替已經遺忘一切、無淚可流的商長珩哭。
“長珩…”青陵的聲在顫,他閉起眼,“大捷,暘城…我看見了,笞地之戰…你們贏得,漂亮。”
商長珩低低地“啊”了一聲,似乎是想笑,但唇角動了幾下,只扯出個算不得笑的難看弧度。
“是麼。”商長珩說,“我好像記得一點。”
“暘城大捷,他們的腳,跑贏了東夷的戰馬。”
“牧安城死了五千三百二十一人,暘城下,死了一千六百八十三人,再往後…往後打,屍體堆在一起,斷臂,頭顱,髒腑,戰場上尋不到多少完整的屍體,他們的血混在一處,將地都染紅了。”
青陵猛地伸手環住了商長珩的頸,他們曾榻上親暱數次,再親近的動作也做過,但這個擁抱是不同的,從未有過的。
青陵伏在商長珩的頸側,他還不太懂得怎麼表達那洶湧的情緒,那本就不是他的故事,他從來都是局外人。
“他們都是英雄。”青陵覺得這句話好蒼白,可他不知還能說什麼,他又轉頭看向那兩具屍體,他們死的時候,應當是靈帝繼位之後的那兩年裡,左百川實在稱得上悽慘,而魏青夏看著還算完整。
他們守著這座墓,墓裡,是商長珩殘缺的屍身。
商長珩也看了過去,他說:“他們的魂魄被禁錮在屍身中,我暫且壓制住了他們,只要湮其魂魄,屍身自毀。”
——太平啊,長珩。
——打他個太平出來,盛世就靠你了。
太平盛世啊,那麼多人前赴後繼捨生忘死,卻到底是一場沒能實現的空夢。
他們的屍骨沒能堆砌出太平,史籍中也沒有他們的名姓。
青陵偏開了臉,已然知曉他們的結局。
縱然世上憾事最多,可他還是心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