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事已記不清,但從那些零散的記憶碎片中,也能知道現今的天下與當年大不相同了,無論是衣著還是語言都是天翻地覆,甚至連宅子都不同,哪裡都是陌生的,他就像站在一條街口,往後是灰色的、殘缺的過去,往前是明豔的,陌生的未來,而他被遺棄在了方寸之地,回不去,出不來。
山勢會變化,河流會枯竭,但空中那輪明月卻古今如舊。
“大周最初與東夷之戰,是因東夷常常掠奪人畜,還將周人當做祭祀的祭品。”青陵說,“東夷人兇狠,卻比不上週人的武器與兵法,從最初的邊陲沖突,到之後的大戰,東夷都是勝少敗多,但瑞興帝繼位之前,大周境內連生天災,夷人揚言周天子不敬天神遭了報應,直至最後大周覆滅時,連周人自己都以為當真是天罰,開始私下舉行人祭,這是正史中對周亡的記載,也是後世公認的史籍,但是商長珩,東夷也早就沒了。”
大周和東夷都沒了,如今的大夏鼎盛,外族無不俯首稱臣,人人都道是盛世,可青陵親眼見過青家做的孽,太平盛世下,也是滿地屍骨。
但商長珩所守護的、執拗的,早已經都沒有了。
“但我的因果還在。”商長珩眼底又浮現陰鷙的冷,映得月光也涼,“我還有要做的事,在我夙願得以成全之前,我都不會罷休。”
青陵回過頭,便瞧見那張俊美的臉上盡是冷色,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想要什麼,卻還是走在那條不知終點的路上,不肯停歇,不肯回頭。
可你要做什麼呢。
青陵想到那些歷史上曾經渴求長生不老的皇帝,低低地笑了聲,問:“你要怎麼樣,總不能是要大周複國吧?”
一個身負氣運的皇室嫡子,青陵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這個可能性。
商長珩也轉過頭來,怔怔地瞧著他,問:“如果真的是呢?”
青陵沉默了須臾,故意用悲天憫人的語氣說:“那結局永遠都只有一個,你還是換一個執唸吧。”
說罷,他便匆匆別開臉去,因為他方才瞧見商長珩眼中的認真,這厲鬼現在能好端端坐在這,全是因為天道沒稀罕搭理他,以及商長珩也還沒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可他真想要光複千年前那個連後嗣都沒有了的王朝,跟拿著自己鞋底往天道臉上踩有什麼區別?
站地上,招招手:“來,有能耐你就劈死我。”
陷入沉默的商長珩也在想,難道他真想要光複大周麼?遺留在人間的因果,與這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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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亮,簡單休整後的妙緣和祝樂知都恢複了許多,吃過飯一行人便上路,順著黃山嶺往前走,他們得穿過這片山脈,其實走官道自然更快,可是要找墳,那就不能往城中去,只能反著向山中走。
越往前,山路越崎嶇難行,馬車也就走得越來越慢。
商長珩能感覺到自己的墳冢,他也能感覺到似乎正在離墓冢越來越近,於是祝樂知便開始往外張望,看看哪能有個絕世兇墳,在山裡找墳,又找了幾日。
夜裡,妙緣生了火,三人圍著火堆吃了口飯,祝樂知揉著眼睛嘆氣:“要不明天把馬栓山下,咱們選座高點的山讓我爬上去看看,這跟無頭蒼蠅似的在山裡轉,也不是回事兒嘛,總不能掘地三尺地找。”
這山中一座連一座,山勢又陡峭,在山腳下有時就晌午能看見點陽光,其他時候都在陰影下,祝樂知這望氣的本事被山擋了個十成十,偏偏商長珩又只能大概感應到,這底下埋著他的屍骨,但具體埋在哪了,他也不知道。
青陵覺得祝話,便瞧見不遠處有兩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高一矮。
等兩人靠近,才看得清,高的那個男人瞧著四十左右歲,面板黝黑,身材高大,額角處還有條疤,矮的那個年歲小些,瞧著二十多,尋常相貌,只是眉梢眼角都帶著精明勁兒。
他們循著火光來,瞧見這三人的時候也愣了。
這…一個文弱公子,一個嬌俏少女,加上個光頭的和尚,怎麼瞧怎麼奇怪,不像是能湊在一起的樣子。
年長的那個先開口道:“三位,我姓黃,叫我黃大就行,這是我弟弟黃二,我們兄弟倆都是獵戶,聽說黃山嶺這一片少有人來,尋思著能撈點東西,結果進來以後被野熊追丟了家夥,在這山裡又不識路,轉不出去了,不知能否借幾位…點吃的,墊墊肚子。”
青陵摸了摸.胸前的環龍佩,正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道:“行啊,二位坐下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