鞦韆孽債
白露那日，老榕樹椏杈間突然多了架鞦韆。藤條纏著桃木的座椅上刻滿鎮魂符，隨風輕晃時發出鈴鐺似的脆響，驚得樹下納涼的老貓炸了毛。
”魯三錘你刻棺材的手藝拿來造鞦韆？”柳鶯兒指尖拂過扶手上的往生咒，金步搖上的雨燕簪首突然”咔嗒”轉了個方向。木匠悶頭往夯土裡砸木樁，斧柄上纏著的紅繩浸了汗，在夕陽下泛著血光。
牛大壯捧著海碗蹲在肉案後看熱鬧，油花順著絡腮胡滴進土裡：”這鞦韆繩結打得真俊，跟俺媳婦當年的嫁衣...”他突然哽住，銅鈴眼直勾勾盯著繩結處——那分明是漕幫特有的”無頭扣”。
子夜時分，更夫王老六的梆子聲格外急促。錢滿倉提著燈籠溜出當鋪，禿腦門在月光下泛著青輝。老掌櫃的算盤珠子”噼啪”響了三聲，突然被鞦韆架下的反光晃了眼——半截斷刃正插在桃木樁的裂縫裡。
”錢掌櫃好雅興。”白清風倒掛在鞦韆上，道袍下擺垂落如招魂幡，”可是在找十五年前沉在胭脂河底的官銀？”他指尖彈出一枚銅錢，正巧卡進錢滿倉的算盤縫。
老掌櫃的尖叫驚飛夜梟時，河對岸傳來”吱呀”異響。牛大壯鬼使神差地坐上鞦韆，蒲扇大的腳掌剛離地三尺，屠夫突然發出小媳婦似的嗚咽：”俺...俺怕高...”
這聲嗚咽在晨霧中發酵成全鎮的笑料。花四娘嗑著瓜子倚在茶館門框，鴛鴦帕甩得活像招魂幡：”要說牛老弟這身板，合該配個膽大包天的...”她忽然噤聲，鞦韆索上不知何時纏了圈紅繩，繩結處綴著枚生鏽的同心鎖。
柳鶯兒的笑聲在午後戛然而止。她踮腳去夠鎖上模糊的刻痕，金步搖突然被鞦韆架勾住。雨燕簪首”咔嗒”脫落，露出中空的銀管——裡頭蜷著張泛黃的婚書，男方落款赫然是漕幫少當家林驚濤。
”這不是俺夢裡見過的名字麼！”牛大壯湊過來嚷嚷，油手指著婚書日期，”癸未年七月初七...哎？那晚俺在...”他突然抱住腦袋蹲下，青石板上”吧嗒”砸落兩滴血。
白清風的道袍掠過牆頭時，鞦韆突然無風自動。桃木座椅撞向老榕樹的剎那，樹皮簌簌剝落，露出道三寸長的刀痕——與柳鶯兒銀簪的缺口嚴絲合縫。道士的硃砂筆在空中畫出敕令，驚見樹洞深處躺著具森森白骨，腕上金鐲刻著”林”字。
”鬧鬼啦！”貨郎張三的破鑼嗓子炸響半條街。他擔子裡的銅鏡齊刷刷映出鞦韆架，每面鏡中都晃著個紅衣女子的虛影。最駭人的是牛大壯那面——鏡中屠夫竟梳著婦人髻，正對鏡描黛眉。
花四娘抖著鴛鴦譜要貼符，卻被魯三錘的斧風掃落了發簪。木匠雙目赤紅地劈砍鞦韆索，每斧都精準避開那個”無頭扣”。碎木紛飛中，夾在桃木層的羊皮地圖飄然落地，與河燈路線圖拼出完整的漕運水道。
”都住手！”白清風甩出銅錢陣，九枚”永和通寶”釘入樹身擺出七星陣。道士咬破舌尖噴出血霧，鞦韆架上突然顯出密密麻麻的銘文——竟是前朝禁用的鎮魂咒。
柳鶯兒突然踉蹌著扶住樹幹，雨燕銀簪自發髻滑落。簪尖觸地的剎那，地底傳來機括轉動的悶響。錢滿倉瘋撲過來要搶簪子，老掌櫃的幞頭被樹杈勾住，露出後腦勺的刺青——漕幫叛徒特有的”黥面鮫”。
牛大壯突然發出不似人聲的嘶吼，屠夫掄起殺豬刀砍向鞦韆架。刀刃劈中”無頭扣”的瞬間，整個青雲鎮的地面都顫了顫。老榕樹根部的泥土簌簌滑落，露出半截沉船桅杆，纏在上面的紅綢早已褪成慘白。
子時三刻，胭脂河無風起浪。魯三錘在船骸中找到個鐵匣，裡頭躺著十二枚鎏金河燈，燈面繪著柳鶯兒的畫像。最底下壓著封血書，字跡與婚書一模一樣：”燕娘親啟，漕銀三百擔藏於...”後半截被水漬暈染，唯見”榕眼”二字。
白清風突然拽過柳鶯兒的手，道袍翻卷間露出腰間玉牌——正面雕著皇家雲紋，背面刻著”欽天監正”。道士的指尖劃過她掌心舊疤，嘆出句沒頭沒尾的話：”十五年，終究是躲不過。”
花四娘趁亂摸向鐵匣，卻被牛大壯拎小雞似的提開。屠夫銅鈴眼裡泛著血絲，忽然指著柳鶯兒喊了聲”少夫人”。眾人呆愣間，貨郎張三的銅鏡齊聲炸裂，鏡片中飛出群血雀，尖嘯著撲向鞦韆架上那具白骨。
五更雞鳴時，鞦韆架轟然倒塌。柳鶯兒攥著銀簪獨坐殘樁，晨曦為雨燕鍍上金邊。對街當鋪傳來錢滿倉的哀嚎，老掌櫃抱著碎成八瓣的翡翠白菜哭嚎：”我的鎮店之寶啊...”
誰也沒注意魯三錘往樹洞塞了塊桃木牌，上頭用硃砂寫著：”戊寅年七月初七，沉冤”。木匠的斧頭深深楔入樹根，驚起窩剛出生的灰雀——幼鳥爪子上竟纏著半截紅繩，與白骨腕間的金鐲繫著同款同心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