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點正是舞廳最熱的時候,有亮堂堂的汽燈,有留聲機和話筒,有紅男綠女,少女丹丹有過“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的好光景。轉著轉著,她轉出了舞廳,縮排這間公寓裡,姨太丹丹就只能開著留聲機,繞床跳侷促的舞步。
霍眉被那鞋跟聲叩得心慌,但也無力去罵了,倒了一片安眠藥出來,一覺睡到大中午——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席玉麟賴著這過活。
青天白日的,雨水仍寂寂地下。
雖然香港天氣也炎熱,但家在山中,又有電扇、空調,沒讓她受著溽暑之苦;來了重慶,熱氣就蒸著積水往上飄,天地像個蒸籠。
她跑到百貨公司去看了看電扇,已經漲到了上萬法幣的價格。
也不好透過游泳的方式降溫,殖民地有殖民地的狂放,年輕男女都在海灘上穿泳衣。如今她在江邊走一圈,江中的全是赤膊男人,沒見到一個女人。
最終還是廖太太教了她乘涼的法子——往防空洞裡鑽。這防空洞已經成為重慶人民生活的一部分了,裡面有賣菜的,有賣茶的,有賣報的,雲淡風輕地在庇人於轟炸之下的石洞中聊著閑天。
霍眉不喜歡防空洞,只喜歡自己的101,於是買了一把蒲扇天天搖。涼風沖開一圈熱氣,幾秒後,又被熱氣淹沒,潰不成軍。
該回家了吧?都到八月了。
八月一日時她接到席玉麟的第三封信,說他大概十號晚上到十一號白天這段時間內到重慶,早一天、晚一天都是有可能的,叫她不要等。
而霍眉從九號開始心神不寧,十號完全打不了一個電話,幹脆不打了,跑到朝天門逛了一圈,怕真的碰到他,讓他以為她特意來接,又迅速回家。
這天晚上,丹丹再開無線電,她就罵人了,一陣對罵後夜晚歸於寧靜。開啟窗子,任由雨絲飄進來、沾濕地毯,她期待能第一時間聽到馬車、黃包車乃至腳步的動靜。
一夜未眠,他也沒回來。
霍眉實在沒有睡意,六點多就下了床,坐在桌前繼續等,被一串急促的腳步驚得一個激靈,探頭看去,只是個送牛奶的小孩。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了?
她覺得自己有點太神經質了,於是去燒水泡茶、鋪紙研墨,一陣折騰後,八點才重新在桌前坐下。一邊是茶香,一邊是墨香,優雅地薰陶她,試圖把她燻成個抱璞守真、孤雲野鶴的超凡之士;然而她一顆心重重地墮在紅塵裡,只是想著丈夫。
遠遠的,傳來馬蹄響。
霍眉的一根神經動了一動,非常確切地知道了這回是席玉麟。她立馬蘸墨開始寫字,不管寫得好壞與否,總歸是寫了半張紙,以示剛才自己一直在做這件事。同時,耳朵也豎著,聽到馬車停在巷子口,席玉麟下車問價錢,隨後拖著——啊,拖著很沉重的東西在走,喘氣聲也越來越粗。
怕她還在睡覺,沒有敲門,卻選擇自己開門。希望她沒有在睡覺,於是把行李箱和大包裹都留在門前的臺階上,率先蹬掉鞋子沖進來,一間房一間房地找。
霍眉這個時候就不宜再裝聾了,她回身道:“席——”
他從客廳沖進來,臉頰似乎瘦了些,眼裡卻閃爍著奇亮的光芒,一把從後抱住了她。他的氣味湧過來、淹沒她,讓她繃了一早上的神經瞬間鬆弛下來。她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覺得很詫異:她以為自己神經病的程度夠嚴重了,席玉麟似乎還要嚴重些。都是脆而碎的,經不起一場小別。
他喃喃道:“起這麼早?”
“雨聲大,睡不著。”
又過了幾秒,席玉麟才慢慢松開手臂,如釋重負地笑了,拉著她就往門口走。她這才看清他拖的那個沉重的包裹——比行李箱還要大兩倍,用蛇皮袋子裝著,已經全濕了。
“等雨停了,曬一曬就可以用了。”他說著,拆開包裹,裡面的物品就彈了出來——一張小彈簧床墊。
霍眉的心跟著猛地跳了一下:彈簧床墊,起步就是上萬的價格。
眼看她表情不對,席玉麟連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別罵!你聽我說,首先不是品牌的,就是當地的一家小鋪自産的,不貴。我還託了關系,人家給我打了折。”
霍眉猛地推開他,罵道:“老子說了多少次你發工資直接交給我?你他媽的有點理財意識嗎?現在物價是什麼樣子,家裡不需要——”
“別罵,別罵!”他大聲道,隨即開始賣慘,“這幾個月導演可沒少罵我,那邊也熱,我成天在大太陽下穿兩件長袖西裝站十幾個小時,回來你還罵我?我——我還病著!”
“狗日的你也知道自己賺錢辛苦啊?”
他又強調一遍,“我還病著。”隨即從行李箱裡取出信封,塞進她手裡,搖搖晃晃窩到沙發上去了。
霍眉看到床墊的瞬間已經做好了血本無歸的心理準備,但拿到信封後一數,還有兩千多。那張床墊絕對不止三千。
她關上門,暫且把行李箱和床墊留在地上,去沙發邊上看他。把領子卷下來,脖子上全是他給自己揪痧揪出的紫痕。越是這樣,她越氣打不著一出來,咬牙問道:“怎麼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