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香閣剛剛喘過氣,直咳嗽,“你小子......誰教你耍滑頭?”
席玉麟假裝沒聽見,抻了抻腰,把手叉在胯骨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他的腰果然還是不能用力,抱一個幹瘦的老頭才抱這麼一會兒,快叫他疼死了。
此事過後,他乖乖領了一份逃生路線圖,把公共防空洞的位置全背了下來。閉上眼睛,腦海裡就能浮現出這座巍峨城市的處處瘡洞。
戰爭打成什麼樣了?為什麼日軍的飛機能飛到重慶?
每次都是他們丟炸彈,市民抱頭鼠竄,單方面地承受傷害。我們沒有飛機嗎?為什麼不打他們?
席香閣答道:“我們真的沒有飛機。”
滿屋的人都垂頭站著。席香閣揹著手在辦公室內慢慢繞圈,牆面上有許多照片、錦旗,記載著他如何從一個小伶人成為班主,又如何從班主成為院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然而伶人的失意和榮耀都很侷限,除了他自己,在意的人不多,所以不好掛在劇院牆上,只能掛在辦公室裡獨自回味。
然而現在,他要做一件大事。
“我想組織為期三年的全國義演......義演,就是一分錢都不拿,産生的全部收入都捐給國家,捐一架飛機出來。”席香閣站定,回望眾人,“戲曲界已經有人在這麼做了。平日裡人家笑話我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到了關鍵時刻,不能叫人看不起。有意願的站左邊,沒有意願的站右邊,還是留在重慶看場子,工資照發。”
一分錢不拿。
他又補了一句:“鏡花在搞個什麼社,是吧?我其實一直知道。你們實在為難,可以加入他,私下賺點錢,不打市院的名號,我也懶得管。”
鏡花被說得有點臉紅,昂頭一甩碎發,站到左邊去了。他一動,他的幾個小弟就呼啦啦地跟著動,全跟去了左邊。
康小冬想到了兩個兒子,男孩子,要讀書吧?吃得多吧?怎麼想都是一大筆花銷。但他們也是中國人、重慶人,飛機一來,也得跑警報。
他站到左邊去了。
席玉麟也去了左邊,無可奈何地想起了兩百一張的船票。他是出了名分內之事勤勤懇懇、分外之事碰也不碰,見他都願意,幾個右邊的伶人也覺得這是自己的分內之事,回到了左邊。
到最後,右邊空無一人。
雖說大多數人都猶豫著,不很堅定,但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這群沒文化、有私心、好逸惡勞、貪生怕死的戲子,對這個並不尊重他們的國家,不是沒有忠誠。
“好,好,”席香閣嘆道,“位卑未敢忘憂國......諸君,謝謝了。”
19月,重慶市立劇團正式開啟全國巡演。
出門前鏡花那五個女朋友都找上門來,哭著鬧著說“你走了我們怎麼辦”,他就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抱著哄,平日趾高氣昂的臉,化作一灘漾漾春水。哄完了,又掏出金戒指,一個個親手為她們戴上......終於把人打發走了,一回頭,他四個小徒弟和十幾個同事都蹲在不遠處看。
鏡花立刻黑臉了,“小梅小蘭小竹小菊,我要你們紮著馬步呢?”
四個孩子就嘎嘎笑著跑了。
席玉麟也在看熱鬧,笑的同時,也佩服他的本事,居然能讓五個姑娘同時喜歡他,喜歡到能接受彼此的存在。明明鏡花的模樣也是偏陰柔旖旎的,他怎麼就......我怎麼就......唉。
因為大多地區已經淪陷,雖說是義演,但並不能打義演的招牌,只能裝作是普通的巡演,也不能再演新編戲了——日本人都看著呢!第一站就走水路去了武漢,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演《白蛇傳》《柳蔭記》《紅梅記》等等。
座下不少日本人,表示非常尊重、欣賞中國人的傳統文化,還往臺上扔彩頭。其實他們連國語都不一定聽得懂,更別說四川話了,禽獸當久了,就愛裝文雅。
第一場結束後,有個日本長官就點名道姓要請鏡花吃飯。席香閣替他推掉了。那長官也沒有強逼,繼續裝文雅,送來了一束花。
鏡花扒開那花骨朵,皺起眉來——花中藏了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上寫的地址。
他當然不幹淨,上頭有幾位固定的老闆;但地位和名聲到這一步了,普通的金主要示好,他都不屑搭理。何況日本人?鑰匙都敢送來,就不怕他買兇?
席玉麟分析道:“肯定不是家裡的鑰匙,估計是空房子的。你進去了,會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他才來。所以你也不用費心還給他了。”
話雖如此,鏡花還是把鑰匙交給了戲樓的管理人員,叮囑他們歸還。
班子馬不停蹄地離開了武漢,下到尚未淪陷的小縣城去。然而縣裡的收益遠不如城裡,演了六七場,趕不上武漢那一場的收入多。一晚上席香閣就抽掉了半包香煙,最後做出決定:還是不能往淪陷區去。蒼蠅腿肉也是肉。
何況他向所有人都做過承諾,要保護他們。這條老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但於公於私、於個人於國家,他都要做到問心無愧了,才好下去見自己唯一對不起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