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不知道說什麼了,他也不太跟席芳心聊天,只好拍拍枕頭,聊當慰懷。
接下來的幾周裡,他一邊瞭解市院,一邊加緊練習回功。
市院看著摩登,骨子裡還是老舊,不要女演員,全是男的——這就意味著白蛇傳也是更古老的一版,小青那個角色是一個人從頭演到底。比新版的青哥還累,幸虧他提前推了。
此外,很多因為太危險逐漸消失的戲,這裡仍在演,比如說《偷靈藥》這一出,漱金就曾摔死一個姑娘。
規矩也舊:臘月二十三封臺,演關公前戒葷戒色、淨身燒香,醜角不開臉、誰也不許化妝,徒弟隨意打罵使喚、像半個奴隸,等等等等。某次他在廊上溜達,突然被喝了一聲,轉頭,就看見眾人擁簇著一個豐神秀逸的男子走過來。
這男子藝名鏡花,是市院的頭號紅人,不知被多少達官貴人追著捧著,人稱“鏡老版”。按規矩,同班伶人見了他,必須鞠躬行禮。
席玉麟只好鞠了個躬。本來他聽說鏡花演白素貞,天然就對此人有好感。現在看他派頭這麼大,決定還是避遠些。
一個月後,他換好戲服、化好妝,找席香閣唱了一段《打神》。
席香閣一看他那臉就沒脾氣,教之席芳心的柔美,更要俊逸清秀些;再一聽那嗓子,先天聲帶就好,又有童子功,臉上立刻掛了笑。
一邊是覺得這生意做得值——先不說席玉麟各方面的條件在他簽下的伶人中都數一數二,這人首先就吃苦耐勞。一個月前聽他說話,喉部肌肉也無力,聲帶閉合能力也不穩定,就知道是荒廢了許久的。短短一個月能恢複成這樣子,足以說明用功努力。
一邊呢,又感慨席芳心真是會教徒弟呀。他自己那麼不耐煩、那麼不靠譜,居然真在小城裡紮根成家,把幾個孩子從小養到大。
他從抽屜裡掏出一份合同——個人勞動契約,而非身契,讓席玉麟簽了。
當天下午席玉麟就進了組。
市院的規矩舊,體制卻新。首先每個行當都至少有十個人,還不是“生”這樣的粗行當,而是“須生”“老生”“小生”“武生”“娃娃生”這般細分,實在是資源充沛又講究。
再來講講他進的這個組——最近要排什麼新戲,大家就進到一個組裡,一起日訓、排練。場地綽綽有餘,也給他們安排單獨的。
為響應號召,市院最近排的多是抗戰主題的新編戲,這一出就講一個叫蓉蓉的農村姑娘,父親、哥哥和愛人都當兵去了,一個個與她訣別。最後她做了一籃子吃食跑去愛人的駐地,遭遇戰火,屍體倒下後化作一朵花。愛人行軍路過,摘下這花,插在槍管上。
席玉麟就演這個蓉蓉,絕對的女主角,一進門就被人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原來覺得沒什麼,等導演開始排戲後,良心就微微不安了:這些同事都好厲害!
市院還是市院,個個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層層考核才進的,就他是關系戶。
不過也就不安了一下,自己也不差。誰要是拿關系戶做文章、說他工資高到不合理,那就說去吧,他在工作態度上問心無愧。
席玉麟發現自己的心態真是平和了許多。興許是看淡了,興許是長大了。
晚飯是和飾演蓉蓉愛人的演員一起吃的。此人名叫康小冬,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最大的愛好就是種菜。
“我給你一盆辣椒吧,”他提議道,“擺在床頭,紅豔豔的,好看!”
“我住宿舍,不太方便。”
“哦,那是,小夥子還沒買房呢?你來市院是來對了,重慶目前的市民平均工資大概就是二十五左右吧,我們這裡油水多呢。你要是想撈更多的,灰色收入也有。”
席玉麟搖頭道:“夠用就行了。”
“結婚沒?”
“還沒有。”
康小冬一拍筷子,“那哪裡是夠用就行了?你得從現在開始攢,至少湊個首付。不然,幹我們這行的,姑娘能隨隨便便看上你?”
話是這麼說,但席玉麟對目前平靜的生活狀況很滿意。既不想改變它,添個老婆什麼的;也沒什麼事業心,不願意在本職工作外捧額外的臭腳。
平衡一旦被打破,他怕自己會再滑入depression。現在想來,前些日子矯情到像個文人墨客,觸景就欲自殺,但那些日子也是他切身熬過去的。沒有辦法,不能控制。
他不急著結婚。女人要趁年輕,男人如果能攢下些錢的話,不嫌年紀大。
他還是想先買船票。
重慶到香港的船票很貴,由於戰爭因素,法幣貶值,就更貴了,有時能漲到兩百塊一張。而一間五十平米普通平房的價格就在兩百塊左右,帶獨立廚衛的新型公寓最多也就一千五。
唉,該死的霍眉,他頗為怨憤地想:你在那邊該很有錢吧?我攢點錢很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