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真此人……罷了,罷了。
我要生活。他不認得路,只朝著那輪巨大的月亮跑起來,越跑越快,幾乎是飛奔,過去種種,全部都拋在腦後了!新的細胞在裂變,新的血液往外泵發,新的毛發刺穿他的面板,申屠真沒有殺死他,亂七八糟的病沒有殺死他,他自己也沒有殺死自己。從此沒有什麼能殺死他!
我要生活,我堂堂正正的,四肢健全,不偷不搶。
乘公共馬車回到鎮上,又幾經輾轉,四天後才回到重慶。重慶空了許多,大部分適齡男子,都參軍打仗去了。
他第一時間去碼頭,在石階的夾縫裡找到了行李。
辛辛苦苦攢下的六十塊錢被偷了,簪子還在。從萬狗蛋手裡拿回來後,他就摳掉了所有珍珠,這樣一來,簪子失去了偷走賣錢的價值,卻仍保有紀念意義。
席玉麟把簪子揣進兜裡,嘆了口氣。
他按照戶口簿上的地址找到了自己名下的房子,不誇張,但也是較為豪華的公寓,最頂樓連帶露天平臺,煤氣水電一應俱全。他在地毯下找到了鑰匙,只開門觀望一眼,當晚還是擠在碼頭的棚下睡。
醒後就開始為生計發愁,不過和從前的愁程度不同了,清清淡淡的。也不知道depression好沒好,現在他心如止水,也不悲傷,也難高興。
身體既康健了,可以繼續當碼頭工,重新把六十塊攢起來,然後按原計劃,上會計班。
也許他命中與會計無緣吧,一個月後,計劃又出現了變動。石班主偶然路過,看到了他,立刻把他拽到館子裡一頓閑聊。
先說小雲失蹤了,他說不知道,石班主也就不再提。“我主要是想跟你講另一件事!哈哈,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來,來,跟我來!”
“我下午還要上工呢。”
“哎呀,我收留你好一陣,不給我面子?”
席玉麟只得跟著他,七彎八拐,到了一片宏偉的建築前面,一抬頭,石柱上赫然幾個大字:重慶市立川劇院。
他皺起眉,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石班主又把他拽著往爬樓梯,“沒逼你唱戲!叫你來認親的!”
席玉麟認為太扯淡,他爹媽是誰,連席芳心都不可能知道,石班主帶他來認什麼親?接著就聽他說:“你猜現任院長姓什麼?”
“……席?”
石班主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是你師父的親老漢啊!親的!我小時候在他們旁邊待了許久,居然也是現在才知道,席香閣這老小子之前跟一個女傭亂搞,人家把孩子生下來給他就跑了。狗日的,我還以為是撿的呢,怪不得席放心小時候穿得好吃得好。”
對於石班主為什麼這把年紀了還在執著於打探席芳心的訊息,他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對於石班主堅持要帶自己去見——師祖,他有點慌張。
於情於理,他確實應該拜謁一下師祖。畢竟席芳心對自己有養育之恩,自己又是看著席芳心走的,既然老頭子還在,自然要給個交代。
可是席玉麟覺得又有一股不可抗力在拉著自己往歪路上走——說好不唱戲了!見了師祖,又當如何呢?
他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情中被石班主推著一路往上,與兩個站崗學徒打過招呼,取小道往最深處走。
一路走,就一路看,市劇院的建築風格相當摩登,連戲樓從外觀看都像舞廳一樣。也沒有采取傳統的院落結構,大小房子錯落排列著,裡面傳來學徒咿咿呀呀的喊嗓聲。
最深處立了“閑人勿入”的牌子,有一排平房,大概是辦公室、接待室之類的場所;其後是幾棟小樓,作員工宿舍。
石班主推開了平房的一扇門,先鞠了一躬,“席院長。”
那坐在安樂椅上的老頭大概六十多,身形清癯,穿灰布長衫,很有些發須野雪、眉目秋津的出塵氣質。
悠悠站起,席香閣也略向石班主一欠身,“謝謝你了。”
石班主得了一句道謝,就嘿嘿笑著跑了出去。
“娃娃,”席香閣又看向他,“仙山盜草,和鶴童的那一段短打,會不會?”
席玉麟沒料到他一上來說這個,“我是唱小青的。”
“分行前,練把子功應該都會練到。”
這種一談起自己的感興趣的事來不顧他人死活的味道實在太熟悉了,誰還能記得六歲練過的片段?好在席玉麟對白蛇傳已經到了“胸有成竹”的地步,想起別人演的白素貞,自己差不多也會了,當下接過他拋來的雙劍,思考片刻,擺起架式。
說實話,他沒有在人前表演得這麼爛過。一方面是真沒學過這段,另一方面是他幾年沒練功,退步得嚇人。磕磕絆絆、猶猶豫豫劃了幾招,他自己都羞愧:我還能有一天把戲演成這個樣子!
而席香閣的初衷也不是看他打得有多漂亮,不過看看招式。他叫停後,終於微笑起來,“你是芳心的徒弟。不同班子編的戲各不一樣,這一段雙劍嘛……誰來都舞不好,卻最能發揮芳心的長處。因為是我專門為他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