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半天沒有接話。老太太已經感覺事情不對了,又問一次:“你的金豬牌呢?找出來給我看。”
她只好把重鑄後的金冠取出來。
當日老太太罕見地大發雷霆,認定子孫福澤也跟著豬牌一起熔掉了。首當其沖的就是何炳翀,她罵道:“是你的主意吧?我不信她有這麼大的膽子!你當是隨隨便便從金店裡買來的,我曾把它送到廟裡去,聽了三天的誦經,開過光!你——你多大的人了?有沒有責任心?你急不急呀,啊,沒有兒子,你急不急?”
每說一個“急”字,她就用手指猛地戳一下他胸口,彎折程度之大,恨不得要把手指撅斷。
何炳翀只能連連退步,爭辯說:“我沒有,是她說不好看,想換個款式。我有什麼辦法,我……”
因為不能動胎氣,霍眉免於直面戰場,老太太甚至關了她的門。但是她比較愛湊熱鬧,忍不住貼在門上偷聽,
唉,就嫁個這樣的男人。
“是她說不好看”“是她的主意”這類推卸責任的話,一般出於幼兒之口,她帶過振良的,當然知道;振良五歲就再不說了。好像是因為發現把責任推卸到她身上,她必要捱打,自己擔著,父母卻捨不得責罰。
再遙想當年,李五爺一句“你要算賬可以,但霍小姐是無辜的”,帥得她現在還記憶猶新……真男人,五爺。
思來想去,霍眉沒有因為自責和悔恨動胎氣,卻被何炳翀慪得要動胎氣了,連忙回到床上,安詳地閉上眼。
七月的某天早上,老太太沒測到胎心,全家立刻慌了神,把醫生請到家裡來。醫生親自聽了半晌,說有,就是她的子宮位置比較靠後,加上孩子較為文靜,有時候聽不清楚。
“文靜”這詞用的真委婉,霍眉思忖著,這個月數的孩子別說有胎心,都該有胎動了,有時候會感覺被孩子踢一腳,有時候肚子上能浮現一個小小巴掌印——據別的太太說,應如此。
但她是都沒有的,不拿聽診器聽,這孩子幾乎沒有存在感。
幾日後,又一次聽不到胎心,還是請了醫生來。醫生檢查後宣佈沒問題。到下午,□□脹痛的感覺忽然消失了,她拈了一塊肥膩的叉燒吃,居然也沒有嘔吐,便覺得不對勁。
醫生本月第三次踏入何公館的大門,這回是真沒有聽到胎心,但這孩子“文靜”,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便留下觀察。
整整兩日,這個小生命的心髒再未跳動一次。
從外面複命回來,醫生關上門,悄聲對她說:“老太太不讓用藥物引産,說胎兒有可能還在,原來也常有聽不見胎心的事,不要誤診。但我想大概是……唉。”
她的纖瘦的四肢和膨脹的肚子陷在柔軟的床墊裡,沒有反應。
接下來的四周裡,她連房門都出不去,只有傭人送來飯食。那飯食也不怎麼吃,人還越燒越厲害了,滿面紅暈,眼球上也都是紅血絲,終於在流了半天鼻血沒止住後暈倒了。
何家立刻將其送醫院,現在要引産卻絕非易事:死胎已經和子宮壁粘黏到了一起。吃藥沒有用,又打了好幾針催産素,好容易才開始宮縮。
何炳翀一路跟著擔架床追到急診室,見醫生又紮針又採血的,急赤白臉地問:“我太太怎麼樣?”
“應該是宮腔感染了,現在正在高燒發熱中,何太太可能使不上力氣分娩……”
“那剖,趕緊把孩子拿出來吧,啊?”
醫生覺得真是奇怪,現在這人焦慮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裡、老太太發號施令時,他卻連話不敢為太太說幾句。
再仔細端詳這位漂亮的太太,她臉上已經出現了幾塊瘀斑,顯然凝血功能異常了;這個時候剖腹取子,簡直怕她下不了臺。
“行不行?”何炳翀低頭掃了霍眉一眼,發現她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但是皺成一道小縫。
“風險太大了,容易大出血,還是盡量引導引産。”醫生往走廊盡頭望了一眼,“二太太什麼血型?”
聽到“血型”二字,霍眉下意識答道:“……a。”
剛去化驗的護士匆匆跑回來,叫道:“o型啊!”
何炳翀心想這人真是燒傻了!見她迷迷瞪瞪的樣子,有點傻;面部浮腫暗沉,冒了幾顆痘痘,頭發幾天沒洗了,被汗水和油黏成一綹一綹的——哪還有半點美麗的影子?
“你好好跟我回家,我把你供起來,再不冒這個險了。霍眉,聽到沒有?”他去抓她的手,感覺到那隻手也腫而軟,像泡漲了的饃,觸電般地縮回來。
擔架床被幾個護士推進手術室了。他在外面坐著,林傑交完費後也來陪他坐著,半個多小時後,護士開始把血一袋袋往裡送......何炳翀只覺得全身發冷,在這樣嚴峻的關頭前,那個神通廣大的霍眉並不與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