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快些,別學別的太太那副嬌模樣兒!”
“好的。”
“他婆娘看不上你,你也就受著吧。”
“那肯定。”
“你弟弟——”
“別說了,別說了,我曉得啊!”
“當了闊太太,膽子愈發大了,敢朝我喊了!”母親也抬高聲音。她把梳子扔給寶鸞,自己則躺倒床上去,翻看寶鸞在翻看的小冊子,一個字也看不懂。兩日就從疏疏的梳子齒中滑走了。
要過港的當天,她五點就起來,由寶鸞幫著化妝、做發型、打扮,紅色的短頭紗戴在頭上,其實還蠻好看。父母的行李也收拾好了,暫放在酒店裡,先送她到輪渡邊上。快到時,母親終於忍不住用自以為很輕的聲音說:“我祝你好啊,好好生活!”
霍眉都懶得感動一次。父母就是這樣,打一棒子給顆棗,打得你都不想活,又用甜棗吊著你一顆心,不讓你徹底死去,好細細品嘗餘生更多的棒子......他們甚至不是故意的。霍眉只是憐憫,於是裝作很感動地掉了兩滴眼淚,和母親握手言和了。母親哭得更兇,捏著她的膀子,一直跟到檢票口,不知道是捨不得女兒還是捨不得別的什麼。
父親彷彿不知道要離去的是自己的女兒,仍平靜地抽著煙,對母親說:“該播種了。”
重慶、武漢、深圳、香港於她不過是個華美絢爛的夢境,夢醒後,還是要回到祥寧鎮的三畝土地上,把三畝罌粟種下去。母親凝視著她,緩緩、緩緩地縮回手,退至父親身旁,臉色再次枯黃灰敗下來。
霍眉朝他們揮了揮手,上了船,就再沒有回頭。
擺渡過去只需七分鐘,何家生生攔了她七天。到了香港島,一個姓紹的司機師傅來接他們,繞著繞著,把車開上了山。
霍眉大驚:“我就是從山裡出來的!這怎麼還——怎麼還——”
“這座山叫太平山,比鬧市區的地段還要貴呢,香港地氣潮濕,有錢人都住山頂,可以俯瞰整個香港。”林傑彷彿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在銅鑼灣、淺水灣也有幾套房子,只不過不住人,做投資用。”
半山腰有一段平坦的區域,車子開過去,停在一棟白房子門口。門前有草坪,裝點地很有中式格調,假石配上石榴樹,紅豔豔的小果點在枝頭;楓樹也是細小而旁逸斜出的,巴掌大的葉子,彩紙片一般。白房子又是西式風格,十幾級臺階墊起來,再由兩根羅馬柱撐開,將空間擴充地無限大。
她還在心中贊嘆,車門忽然被從外拉開了。林傑原是擋在她右側的,身軀雖龐大,一骨碌就下車讓開了;何炳翀穿著莊重的西裝領帶,正扶著車門,彎腰望她,眼光閃爍。
“好久不見,何先生可安好?”她微笑著,把一隻手遞過去。何炳翀將她牽出來,很忙碌的樣子,前後拍打她紗裙上的灰塵,末了,才靠近她的頸彎低聲說:“我好得很。你呢?”
她的一隻手停在腹部,“不怎麼好。”同時觀察著何炳翀的反應,他要是責備她,她就裝委屈;他要是自責,她就恃寵而驕。
何炳翀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
她於是哼了一聲,“你用一輩子來償吧。”
兩人挽著手入門。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法式吊頂燈,從四樓的天花板上呈螺旋狀垂下,流蘇搖曳如風鈴;樓梯順著牆壁攀升,是大理石做的,油畫、相框也隨著樓梯排布。畫像中最多的是個小姑娘,從嬰兒到幼兒,從被何炳翀抱在臂彎中到自己在草坪上奔跑,辦派對,彈琴,騎馬,海水浴……她還沒見到何炳翀的女兒,已經認識了她。
真給席玉麟說中了,生出來的孩子和何炳翀一樣,都有那一副肥厚而外翻的嘴唇。像鯰魚精。霍眉本該覺得好笑的,但她笑不出來,這孩子有父母的愛。
上了二樓,走過一條過道,視線再次開闊起來,別有洞天。一個媽子端著水盆毛巾路過,朝何炳翀一點頭,“太太起了。”
霍眉心裡跳了一下,現在去拜何炳翀的妻子,他的父母總不能排在妻子之後,那就是不用拜了。不拜天地、父母,只給妻子敬一杯茶,不是妾是什麼?不等她再思慮,何炳翀已經推開門,床上坐著一個——很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