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忽然被敲響了。屋裡的一切聲響瞬間被掐斷,只聽林傑在外面問:“霍小姐,沒事吧?”
她強裝鎮定,“我做噩夢了。”帶著濃濃的鼻音。林傑頓了頓,寬慰道:“想必是住不習慣,江聲聽著不安穩?這是最後一晚了。”
這是最後一晚了。
他們茫然地注視著對方,還吵什麼架?還計較什麼得失?還考慮什麼以後?一切都要來不及了。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遠去了,霍眉搖搖晃晃爬上床,很乖巧地盤腿等待著;他就過來吻她的唇。
席玉麟顯得非常忙亂,套如意袋都用了許久,找位置又用了一會兒,找著了,就報複性地往裡推。她不敢引導,也不敢指揮,就閉眼忍耐著——他簡直在撞她的盆骨,而且不得要領,弄得她肚子疼。這麼亂折騰了一會兒,耳邊聽到很明顯地一聲痛苦抽氣,他忽然停住,那裡仍然漲著,卻將其強行拔出來了。
霍眉沉默地下床、趴在牆邊,示意他過來。他是將臉埋在她的肩頭抵達高潮的,喘息聲蓋去了全世界的聲音,胸腔也貼著她的背部,浪一般起伏。她掂了掂那裡,“還有,可以再來一次。”
他連連搖頭,面色灰白地把床頭的掛歷全撕下來,“你是不是新買了打火機?借我一下。我剛想起來今天是師叔的頭七。”
她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席玉麟立刻也跟著笑了,又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拼命板住臉。
最後的晚上便是這樣莫名其妙——都像神經病,笑完了大哭,吵完了上床,做完了燒紙,恨完了相愛。兩人蹲在浴室裡,地上稍微放了些水,避免火焰蔓延;他將那些掛歷頁折成元寶,她拿一支鋼筆撥弄火堆。霍眉道:“那以後,你跟對方商量一下能不能站著。你用傳統的男上位姿勢必然會腰疼。”
似乎是在談體位的事,但是說出“對方”二字,已經隱晦地道了歉。霍眉就是這麼說話的。
他垂眼折著元寶,輕聲道:“若不是......我但凡買得起兩張回程票,就帶你回四川。我原是想這麼說的。”
這種話自己說出來還好,由別人安排,總覺得自己被看賤了。別扭的,應激的,一顆無人在意的自尊心作祟,稍微被別人一刺就口不擇言。席玉麟就是這麼說話的。別人都覺得討厭,霍眉聰明,用不著他再解釋。
“真的是在開玩笑。”
到了半夜,一本掛歷都折完了。這硬紙裡不知加了什麼材料,燒也燒不幹淨,煙霧還大。席玉麟最後拿淋浴頭把它們全澆滅了,用餐巾紙包著一點點挪到垃圾袋裡,在浴室裡清理了許久。霍眉攆他出去,她要解手。再等她出來的時候,屋裡已經空無一人。
因為不會告別,他悄悄走了。
就在這一天,只與生活互毆、而不屑於領悟其中道理的霍眉,領悟到了一個道理:很多本該莊重的時刻,都是荒誕度過的。“出去,老子要解手”就是她對席玉麟說的最後一句話了。但就算席玉麟還在這個房間裡,她也再說不出什麼精緻、深刻、寓意雋永的言辭來,為他們倆共同走過的這條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因為結束本身就遺憾,所以怎麼畫句號,都不可能圓滿。
就這樣吧。
她呆呆地坐回床上,瞟一眼床頭櫃,如意袋已經被他洗淨包在紙巾中。意識到這是唯一可以帶走的、關於席玉麟的東西了,霍眉把它重新裝進手提包的夾層,再一次覺得這世界真狗日的荒謬。
第二日他們起了個大早,趕向碼頭,林傑一手牽一個老人,生怕他們被人群擠散了;她沒僱人扶著,獨自慢慢踱下石階,順暢無虞地上了船。這次坐的是盧作孚民生公司的船,比鈎河上那條由漁船改制的客船豪華的多,可以預訂私人包廂。林傑一邊招呼服務生把行李運到包廂中,一邊向她解釋:民國十八年左右,川江可不是這幅光景。日本的太古、信和、日清及美國的捷江等輪船公司,憑著強大的實力,橫行川江。
“當時華輪公司幾近破産。盧作孚剛被劉湘任命為川江航務管理處處長,便新官上任三把火,明令進出重慶港的外輪船都必須向川江航務管理處結關,開創了外國船隻接受中國地方政府檢查的先例;又廢除了甲級船員必須用外國人的陳規,提出外輪沖翻中國木船必須賠償損失,和‘中國人不搭外國船,不裝外國貨’的口號等等......是個愛國熱情高漲的人。”
行李和霍家父母都被安頓好,他帶著霍眉來到寬闊而高聳的甲板上,指著左右大大小小的船隻,“做生意也有本事。他的民生公司透過合併、收購其他輪船公司逐漸壯大,那些個美國、日本的公司,要麼被他擠破産,要麼見勢不好,悄悄退出了市場。如今,請霍小姐放眼看去吧,百分之八九十的船隻都是中國的。”
霍眉雙手交疊在小腹上,表情很平靜,說得難聽一點是無動於衷。
磅礴的江風撲面而來,嗚嗚長嘯,好像古戰場上用獸角吹出的號聲。幾乎將江面鋪滿的船隻巋然不動,是激流上的群山。天地造化在上、家國重器在下,碼頭上擠來擠去的人群被襯得像螞蟻,因為又多又小,所以面目模糊。就在此時,林傑看到身邊女人的表情忽然松動了,她向前走了一步,扶著欄杆,望向碼頭。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在那麼多、那麼多人中,有一人容貌紮眼,任誰一眼過去都能注意到。
席玉麟站在原地,既不揮手,也不呼喊,只是與她遙遙相望。輪船啟動了,比蒸汽船快得多,幾秒之內,她就看不見他了。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