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民國了,什麼妾不妾的!我是去當二太太,和他大老婆很平等的......”她被席玉麟盯得越說越心虛,摩挲幾下他的手臂,“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又是鄉下來的又當過妓女,能去他們家,算我命好。有一句話怎麼說的,寧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嘛。”
席玉麟聽著這話就有火氣,鯰魚精投了個好胎,就他媽的是英雄了?誰又是匹夫?
門忽然被開啟,兩人同時向後彈去——大半年以來促成的親暱感頓時像被鑿過的玻璃,裂隙橫生。房東不斷地拿袖子擦額頭,就站在一旁等她收拾行李,嘟噥道:“我為霍小姐找好新住處了。原來不知道,讓你在我這棟破房子裡委屈著,真是!”
一日之間,這間為她擋過雨的屋簷就變成了委屈,他們都很盼望的一頓麻辣小龍蝦似乎不能一起吃了。
她把小龍蝦和汽水放在板凳上,磨磨蹭蹭收拾好東西跟他走了。嘉陵酒店是不能住的,其他的客棧條件也不好,房東給她找的也是個單人出租屋,但寬敞明麗,已經被收拾幹淨了。淡綠色的紗質窗簾被風吹得往裡飄,夕陽融融入室,在漿面平白的牆壁上泛射出美好的光芒。
房東走後不到五分鐘,門就又被敲響了。她開啟門,一路跟蹤過來的席玉麟直奔臥室,一屁股在床上坐下,隨後失望了。沒有彈簧床墊。霍眉默默跟著他進來,換做平時定然要罵他不脫外褲就坐床上,此刻卻什麼都沒說。
他於是笑了一下,還是站起來,準備走。他自己都搞不明白過來這一趟做什麼。霍眉叫住他:“你跟我一塊兒去重慶。巴青太小了,你又沒什麼非留下不可的理由,重慶的機會更多。何況那裡有一家時風的廠子,我到時候跟林傑說說,讓他給你安排個坐辦公室的職位。”
“......為什麼要替我做決定?巴青是我的家鄉。”
“你沒有家鄉。”
“關你屁事。”席玉麟不客氣地說,“我送你到重慶,到了重慶,就自謀生路去。你願意做人家的妾,我不願意承人家的恩。”
霍眉用左手指甲很用力地摳右手指甲根部,剜到有痛感,“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你不能幹重活,你這個人又瓜兮兮的,我走了,你怎麼辦?不然就跟我去香港,不在時風工作。等我在何家混幾年,混出頭了,就給你找份跟何家毫無幹系的好工作。”
他一下子火了,“我一個成年人離了你還活不下來了?倘若是李五爺,你臨走前還會考慮如何安置他嗎?”
這什麼跟什麼,還扯上李五爺了。霍眉知道這小子想什麼,他要說李五爺,她就說得更起勁:“倘若是李五爺,我就不跟何炳翀走了。”
席玉麟似乎被她的言辭扇了一巴掌,往後退了兩步,腳後跟撞到椅子腿,順勢跌坐下去。他渾身都在抖,好像有巨大的不平在體內橫沖直撞,快要把這具薄如紙片的身軀撐破。兩人僵持著有一會兒沒說話,待平靜後,他把黏在額前、過長的頭發往後抹,抬起一張蒼白而秀美的臉看她。
他知道他的憤怒沒有力量,他的脆弱才叫人生憐。
“去香港耽誤成家。”
來了,霍眉充滿憐意地想,談感情,席玉麟,沒有用的。這招是強者對弱者用的,我在男人面前是永恆的強者,而你太年輕了。
“香港又不是不許結婚。”
“我只喜歡四川姑娘。”
“土包子,沒見過世面!香港女人又漂亮又時髦,哪是山溝溝裡的四川女人能比的?”
他笑了笑,“我偏就喜歡。”
席玉麟不是來報複她的,是來剖白的。
那麼形勢就完全不同了:在真誠者面前,她是永恆的弱者。霍眉接不上話,點了一支煙,抽得很忙碌;等他走了好久了,窗簾還在風中飄。入戶的從夕陽轉為月光,流瀉滿地,從她的腳掌鑽入、鑽到腹部,隱隱作痛起來。她差一點以為自己成了那種情緒化到能將痛苦實質化的人,站起身來一看,床單上一洇大紅。原來是在痛經。
林傑很快把火車票寄來了,九月二十七號中午十二點的。九月二十七號早上,巴青城下起了雨,她和席玉麟約好了十點在碼頭見面,席玉麟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