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昔年雨 席玉麟掙動了兩下,他……
席玉麟掙動了兩下, 他的手反扭著綁在椅背上,那群挑夫已經跑得幹幹淨淨。他直接連人帶著椅子站起來,往落地鏡邊挪,然後猛地將其撞碎。沒有東西給他扶著, 他蹲不下來, 於是連人帶椅子一起躺下, 用牙叼起了一塊碎片;又滿頭大汗地重新坐起來, 試圖去割繩子, 可是繩子系得太低,脖子湊不過去。
他將碎片吐在手中, 又盡力反折手腕, 只不過割斷了粗麻繩表面的幾根細麻。
冷靜,冷靜。他手上的動作依然不停,腦袋算是慢慢降了溫,開始環顧四周。自己正處在一間屋子的客廳中, 這屋子裝修得中西結合, 門、地板、傢俱都是木質的,刷成了深綠色, 與米黃的桌布搭配地很好;歐式沙發邊放著一臺留聲機, 吊燈的造型繁雜。
而他剛才背對著的那面牆上——他現在轉過來了——掛著整間屋子唯一一張照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白蛇傳》宣傳照。因為照片實在太小,手工相框也很小,不細看, 簡直像頭頂吊燈的開關。但那是一張合影,被珍視的、鄭重灌裱的合影。正下方的櫃頂擺著一雙劍,是白素貞用的雙劍,和漱金現在用的道具劍不同, 這一雙是某位社會名流贈給席芳心的,精鋼打造,甚至開過刃。開過刃,自然不適合日常表演了,席芳心只是將它們珍藏著。
席玉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與此同時,劉洪生開鎖進門,有條不紊地將帽子、外套掛在衣帽架上,這才朝他笑笑,“我這幾年新買的房子,不錯吧?”
他手一抖,把自己的指尖劃破了。
“玉麟。”他很惆悵地叫他,拉過來一張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知道這個姿勢你很不舒服,聽我說幾句話,就給你解開。第一句呢,就是不要怪你師父,漱金分流、你改行當,全都是因為我。第二句呢,就是不要怨你諸位師兄,今年初那件事......不要怨他們。”
還是因為我。
面前的年輕人頭發有很久都沒修剪過了,長得很長,低頭時就會擋在臉前,讓人看不清表情。屋外雨聲不斷,越下越密,他一生中所有重大的日子都被雨水沖洗著。
把席玉麟撿回來的那天就下雨,他打兩把傘去碼頭接席芳心,半天卻找不到人。只見一圈人在木棧橋邊圍著看熱鬧,他也擠進去,看到一個木盆卡在蘆葦叢中,裡面睡著個娃娃。真小,看上去都沒滿月;真安靜,像是從水裡來的。
然後席芳心的聲音忽然就響起來了:“有沒有富貴人家要?是個健康娃娃,有手有腳。”
人群就都看他。席芳心穿一條藍緞紗雲紋常服袍,系一條黑腰帶,腰身顯得很漂亮,大大方方給人看,又問了一遍:“有沒有尋常夫妻要?是男娃娃呀!”
最後一次發問:“不是下九流的,誰都不要嗎?”
都只看熱鬧,不說話。劉洪生想起他前幾年才撿了個孩子回家,漱金的生意又不好,別撿上癮了,忙低聲喊了句:“師兄!”
席芳心假裝聽不到,跳入河中,撈來那個木盆。
他管收不管養,最後養育的責任就落到劉洪生頭上。劉洪生不會養孩子,好在席玉麟很好養活,喝米湯就能長得和喝母乳的孩子一樣好;而且似乎有極其強烈的求生慾望,生了病,在他們沒錢請大夫的時候,次次都能熬過去。總之,比他們另一個親自養育的孩子——席秉誠小時候省心多了。到了三四歲的時候,又顯得比席秉誠好看多了,比他們目前收的所有徒弟都好看。
席芳心最喜歡好看的孩子。
於是在所有人都節衣縮食的日子裡,別的徒弟一人兩件白褂子、一條黑褲子,席玉麟卻擁有一兩件淡黃或淡綠色的小褂。席芳心熱衷於把他打扮成個小女孩,還喜歡給他紮辮子,下手沒輕沒重的,把他疼哭了,便立馬撒手不管扔給劉洪生。得了什麼罕見的好吃的,比方說一個蘋果,也是等席玉麟啃到不想啃了,再給別的孩子。
總之,在席玉麟尚不記事的時候,他受了很多優待;而那時席秉誠、劉靖都記事了,這種區別對待對於孩子來說殘酷到難以接受,他們記得清楚。
劉洪生當然知道這樣不好,但說到底,他們是這群孩子的買主,給一口飯、一張床就很仁慈了。師兄樂意偏愛一個孩子還能如何?再說了,他也偏愛,他自己都做不到一視同仁,何況永遠順心意行事的席芳心。
給席玉麟分行當的那天也下雨。席芳心還特地搞了個儀式,讓他閉上眼,給他換好服裝、畫好妝,一睜開眼就能在鏡中揭曉答案。席玉麟閉著眼一直問“是什麼呀”,還處在對自己的外貌和殊榮心裡沒數的年紀,師兄師姐們卻面無表情地不說話。在這個經歷變革、越來越多女性開始唱戲的年代,當男旦,似乎是對他外貌的格外嘉獎。天生癩子頭、牙口不整齊的男孩,那就唱醜角;長得像個男孩的男孩,那就唱生角;臉上帶疤破相,那就唱花臉。拖鼻涕的年紀,哪看得出有唱某一行的天賦?還不都是隨意分,適合就算你好運,不適合就掃地出門。
可是男旦,那就是精心選的了。和他們崇拜的二位師父一樣。
打耳洞的時候,席玉麟終於反應過來了,慌忙睜開眼向鏡中看:自己正穿層層疊疊的花青色裙子,頭戴絨球冠,眼角被畫上了細碎的鱗片。這是劉師叔的造型。他覺得男孩不該穿裙子,又看師父和師叔表演時都穿裙子,一時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當是好還是不好,茫然地望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