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水中舟楫 “叫什麼名字?” ……
“叫什麼名字?”
“李......舟。”
剛取的, 十七歲的李舟側頭瞟了一眼船外的河水。男人把湯藥擱在床頭櫃上,“你可以叫我老彭。誰傷的你,是軍是匪?”
“會匪。”他咬牙切齒道,“我要殺了裘貴華。”
“喲喲喲, 張口就殺這個殺那個, 人家留了情, 曉不曉得?”船舷邊鑽出個高挑女子, 膚色很黑, 眉毛濃、形狀鋒銳,“打胸口哪裡都容易致命, 這一槍偏偏避開了所有的髒器。你說, 是不是留了情?”
李舟紅著眼睛扭過頭去,不答話。
老彭大名叫彭仁,從前是個地主,自己還中過秀才;後來父親吸大煙把家産揮霍光了, 他便攜妻帶子流落到這個漁村, 靠打漁為生。女子是他的獨女,今年恰好也是十七歲, 名叫彭採英。
他傷得重, 需要靜養很長一段時間,只能跟著彭氏父女生活,順便幫些力所能及的忙。
清晨時,站在船上, 奮力把網灑出去。明晃晃的太陽把河水照白,把他曬黑。到了晚上,老彭會拿一根樹枝在灑滿月光的沙地上寫字,教兩個孩子認。河水靜謐地漲起來, 將字跡帶走,也讓他那顆仇恨如焚的心髒逐漸降溫。
一年後,兩人便到了能夠閱讀書籍、報刊的程度。每週末,老彭去集市上賣魚幹,再把一整週的報紙買回來——雖然家裡都要接不開鍋了。他把報紙鋪在桌上,讓兩個孩子一個坐左邊一個坐右邊,齊聲朗讀。這也是李舟這麼大以來,頭一回聽聞四川之外的訊息:世界大戰結束了,德國戰敗,中國是戰勝國。
他都不知道中國參加了一場世界大戰,還戰勝了。中國居然還能打勝仗?
1919年1月18日,戰勝國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中國代表團以戰勝國身份參加和會,提出取消列強在華的各項特權,取消日本帝國主義與袁世凱訂立的“二十一條”等不平等條約,歸還大戰期間日本從德國手中奪去的山東各項權利等要求。然而帝國主義列強不但拒絕中國的要求,而且在對德合約上,明文規定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日本。
1919年4月30日,英、美、法、日、意等國罔顧中國民眾呼聲,簽訂了《協約國和參戰各國對德和約》,仍然將德國在山東的權利轉送日本。
1919年5月4日,北京三所高校的三千多名學生代表沖破軍警阻撓,打出“外爭主權,內初國賊”的抗議口號,進行遊行示威運動。
一場規模空前、聲勢浩大的愛國運動在北京爆發,全國各地紛紛響應。而李舟望向窗外,河畔的蘆葦在斜風細雨中輕輕搖擺,黛藍的天色下,黑鳥成群飛過。
這場燒紅了半邊天的大火可以蔓延到天津、上海、廣州、南京、杭州等地,但是傳不進川西。川西平原在地理上一直較為封閉,入川陸路須取道劍門雄關,水路則依靠三峽天險。人的進出尚且困難,何談浩浩蕩蕩的革命運動。
彭採英問:“川人不愛國嗎?”
老彭說:“川人最愛國。”
“上週我也與你一同去了集市,那麼多人,怎麼哪個也不談這事兒?”
“你知道赴法勤工儉學活動嗎?辛亥革命不久後的事,親戚家的兒子就參加了,四川學生佔全國學生總人數的三分之一。我們有很多傑出的娃娃,他們暫時走了而已,”老彭摩挲著腦後細如鼠尾的辮子,“他們會帶著解救這個國家的辦法回來的。”
李舟想起了霍家的虎子,雖然他接觸的不多,但祥寧鎮人人都知道他會讀書、有出息。於是連連點頭。
這三年的漁家生活有點太夢幻了,勞作、游泳、讀書,河水把每一天沖洗得新亮亮的。只有茯苓是舊的,待在他記憶深處,每天學進去的新知識都要把她往後推一點。李舟不得不在睡前把她掏出來、擺在最前面,以免自己將她忘了。但此非長久之計。老彭開始去鎮上借書給他們讀,大部頭的、完整的書,剛剛開發出閱讀功能的大腦不得不晝夜為消化這些資訊而運轉,做夢都來不及想茯苓。
還有......還有一個同齡的姑娘。他們對坐著給魚刮鱗,就互相考昨天背過的文章;看了一篇新聞、讀完一本書,都要交流心得;晚上並肩坐在濕潤的河灘邊,看老彭一邊畫世界地圖,一邊講各國的歷史、制度與戰爭。從矇昧到開智,從識字到寫論述文,他們看到了對方進步的每個腳印。
某個涼爽的清晨,兩人一起揹著魚簍翻山趕集。天空美麗、幹淨,幽柔的風鑽進袖筒裡把汗水帶走,他們越爬越高,都能俯視到那個小漁村了。就在這時,彭採英忽然放聲唱起來:“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她唱著唱著,轉身倒著走、面朝他,黑而立體的五官笑起來有野性美感,又長手長腳的,像只豹子。
“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喲......”
李舟不敢看她,固執地低著頭。彭採英忽然輕聲喚道:“舟哥。”她從來不這麼喊的,都是李舟來李舟去。
勁哥,給我捉一隻雀子來嘛。
他知道這一切必須結束了。當晚,他告別彭氏父女,去殺裘貴華。
裘貴華實在很有名,袍哥又遍地都是,一問就能問出來他的動向。李舟一路上小心避開土匪,頭一次出了川西,走到川東巴青城。當他風塵僕僕、懷揣菜刀、站在融順茶館門口時,裘貴華沒表現出一點驚訝。
他留了情。
“這裡沒人認得你。”裘貴華輕描淡寫地說,“若沒有生計,就來做我的幫手。”
李舟認得這種表情,父親前一天晚上發了酒瘋,第二天就會換上這種若無其事的表情,沒話找話,跟額頭腫了的母親聊天氣、聊食物。裘貴華在心虛,他自己也不確信自己的正義。
李舟原來的計劃很簡單,把菜刀從包裡掏出來,砍了就跑。祥寧鎮上的茶館很簡陋,四面的土牆一撞就破,再稍微跑遠點,就是無窮無盡的竹林、田地、灌溉渠......天大地大,有的是去處。但巴青城是一座城市,他第一次來城裡,也是第一次知道茶館四周都是鱗次櫛比的建築,街道和灌溉渠一樣縱橫交織,上面跑著人、馬車、黃包車、轎車。有配槍的警衛隊四處巡邏,還有隱匿於人群中、疏而不漏的哥老會網路。
他說:“行。”
他也在心虛。殺人喊起來是擲地有聲的兩個字,真走到活生生的人面前,李舟只感覺包袱裡的菜刀有千斤重。他只會炒紅薯幹、捕魚,不會殺人。
況且殺人是犯法的。
初到巴青、尚摸不清規矩的李舟做出了最蠢的決定:報警。警察一邊問話,一邊笑,讓他回去等通知;通知沒有等來,裘貴華倒是來了他的房間,舉著筆錄問:“你要報官抓我?”
他正坐在床邊給彭家父女寫信,門被開啟的那一刻,手已經悄悄伸進床單裡,摸到了菜刀。四目相對,裘貴華拋棄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語調,率先嘆了一口氣。氣一嘆出來,氣勢就洩了,李舟抽出刀噌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