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走橋 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車。到……
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車。到底是年紀小, 一見了轎車的內部,立刻就從恍惚勁兒中抽身而出,四下打量了。
“哇,”她開始動手搖車窗, “哎, 順著搖, 可以降……”
“我記得哥老會不收下九流。”小程坐在駕駛位上, 凝視著後視鏡, “你到底是什麼人?”
穆尚文把窗戶搖上搖下,不吭聲。
女人從副駕的儲物箱中掏出一整包草紙, 扔到她腿上, “鼻涕要掉進嘴裡了。”
於是入冬以來,穆尚文第一次酣暢淋漓地擤了鼻子,用了近三分之一包紙。鼻子通暢了,胸中那點塊壘也通暢了, “先當的袍哥, 後入這行嘛。”
“此話怎說?”
“我……我們家住重慶,我老漢、我爺都是袍哥, 沒正經工作, 從舵把子那裡拿錢。所以我六歲就拜了關公。”
這事兒和熟人沒法提,但對於兩個幾乎不可能再見的陌生人提起來,卻順暢得很。
“他們都在日租界的堂口坐鎮,聽百姓申冤, 管下了巡捕房不管的大多數糾紛。後來在一次暴動中,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生前挺仗義,死得也不賴。
小程是油鹽不進:“那你過去當袍哥,還忍得了入這行?”
“以前我也看不起唱戲的, 覺得是不事生産、不勞而獲的下流勾當,還和我爺一起往他們身上砸瓜皮……後來走投無路,是師父救了我一條命,才覺得,唉。”她也不避諱自己的過往,有什麼,就坦蕩蕩地說出來了,“人生在世,要靈活嘛。只要不死,沒什麼幹不了的。”
女人打了個呵欠,“趕緊把人送回曬谷場吧,她好像要遲到了。”
穆尚文的心倏地一緊。
在漱金時,若有人臨時有事上不了臺,可以隨時換劇目,也可以和後面的戲班打商量換順序。現在卻不同,他們這十五天來要在什麼時間段演什麼早就報到縣裡,且由粉筆寫在了公告欄中,更改不得。
轎車拐了個彎,加速向前駛去。穆尚文清楚地聽見後備箱裡的行李箱一整個乾坤大挪移,撞到了另一邊。“你們夫妻倆要走了?”
一直很嚴肅的小程終於忍不住笑了。女人也笑,“他是我的副廠長!我老公一直出差嘞。”
鑼鼓聲響起。
穆尚文一步跨三級臺階,旋風似地沖進後臺,抓過白顏料就要往臉上拍。霍眉好整以暇地坐在旁邊“哎哎”幾聲,“席玉麟替你上了。得虧今天這個《別宮出征》沒有他的戲份,不然大過年的臺上缺人,老百姓還不把你像那乞丐一樣追著打!”
她於是貓到“出將”的簾子後,透過縫隙看過去:飾演金妃的小雲和飾演苗妃的席玉麟正左一個右一個,歪靠在梁武帝劉靖身上,席玉麟看上去比小雲還要嬌柔病弱幾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席玉麟上次演苗妃還是十五歲的時候,好在臺詞不多,動作他似乎也有肌肉記憶,此刻在臺上談笑自如、滴水不漏。
完了。她想,我還是完了。
《別宮出征》演完,下一場的幫腔已經響了起來,演員匆忙上了戲臺,片刻也不得耽擱。底下稀稀拉拉鼓起了掌,應該是沒看出什麼紕漏。
席秉誠掀開簾子,抬頭看到她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問:“你個爛賊跑哪兒去了?”
“大師兄,我錯了!”她連忙抓著他的手,“沒有下次了。”
“我問你跑到哪兒去了??”
她咬著嘴唇內側的肉,聲音都啞了,“大師兄,我再也不敢了。”
席秉誠的頜角都微微顫抖起來,他在磨後槽牙。身後一個穿碧色女帔的身影忽然越過他,結結實實給了穆尚文一巴掌,把人從半蹲的狀態扇到地上去了。其他戲班的演員也都習慣了這種粗暴的教育方式,瞟了一眼,見怪不怪做自己的事去了。
“剩下的回去再打,臉腫了不好給觀眾看。”席玉麟冷冷道,“一個小時後第二場,現在去化妝。”
她默不做聲地爬起來。
事實上,誤了戲的嚴重程度真的沒被誇大。隔日就有個班子的胡琴不見了,快開場了才想起向人借;臺上幾個演員也缺乏應變能力、沒喊幾句高腔拖時間,導致不間歇的唱聲足足中斷了十秒鐘。
普通人罵兩句也就罷了,偏偏臺下大多數都是地痞流氓,又無家可歸,又無親朋好友可拜訪,最大的樂子就是找茬。當即舉起桌椅板凳沖上臺就是一頓亂砸,等到許秘書帶人趕到的時候,戲臺都被銅鑼砸出一個洞,不管是打架的還是拉架的都掛了彩。
此刻為了讓唱聲不中斷,下一場的戲班躲到曬谷場盡頭的茅廁邊上,齊聲幫腔唱起《人間好》:唉,這神仙境界哪及凡間如此多嬌啊!思量真好慪,未把人胎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