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惡 這裡居然是漱金戲樓門口。 ……
這裡居然是漱金戲樓門口。
霍眉真從包袱裡掏出一塊大洋還給他。席玉麟一愣,沒想到她這麼爽快,看到她滿臉鼻涕眼淚,掏了條手帕遞過去。
“我被怡樂院趕出來了。”她抽抽噎噎地說,接過手帕堵住鼻子,“沒地方去了。你們缺人嗎?打掃的、洗衣服的、招徠客人的或者在戲臺子下面賣飲料,我都能做。我救了你一命你不能不幫這個忙——”
席玉麟心中冷笑,又瞧她實在可憐,道:“我做不了主,需得明早去問班主的意思。收容你一晚倒是可以。”言罷向大門口走去。霍眉在後面叫:“揹我一下。”
“你還蹬鼻子上臉了?”
霍眉掀開旗袍下擺,赫然是一雙四寸小腳。
民國成立初期,四川各級政府對禁止婦女纏足的工作較為積極;但進入防區制時代後,纏足風俗又故態複萌。1926年,隨著北伐的進展,四川各軍紛紛易幟為國民革命軍,防區制制度卻仍然存在;表面上有了統一的國民政府,事實上各區大權仍由軍閥掌控。所以說盡管國民政府多次頒布禁令——例如控制川北的二十九軍——併成立宣傳隊下鄉演講、勸告,處於他軍地盤上的女子仍對新風氣一無所知。
她這雙腳雖沒有小成三寸,但幾乎不妨礙生活,在疼痛最甚的發育期也能支撐她陀螺似地忙活家務,霍眉覺得還挺不錯。但男人們就不好伺候了,是他們說婦女小腳更好看的,也是他們搶在婦女前面讀了書、接受了新思想,反過頭來還要把小腳婦女打入“舊”的範疇中,像嫌惡舊社會一樣嫌惡她們。
所以霍眉一般都要先觀察一下男人們見到這雙腳的反應,再決定在此人面前是將腳遮起來,還是時不時露給他看看,做出行立不穩、弱柳扶風之態。
席玉麟自然不在她的討好範圍內,此刻霍眉把腳露出來,只是想告訴他:老子真走不動了!不料他臉上流露出“看見獵物”和“看見畸形”之外的第三種表情——以霍眉有限的文化水平形容不出來——好像在他身上,突然發生了一場她的疼痛。
他抿了抿嘴,背起她往回走;霍眉順勢就把鼻血全蹭他背上了。上次見他穿的是旦裝,這次的戲服卻是生裝,忍不住問道:“你不是唱旦角的嗎?”
“以前是唱旦角的,三年前改做武生了。那天穆師妹不在,便替她演了一場。”
“你是武生啊?那怎麼還被人欺負了,打不過也跑得掉吧。”
席玉麟果然氣急敗壞起來,“五個人壓著你,你有本事跑?我警告你這話不要在我師兄弟姐妹面前說——”
“五個人?”
托住她大腿的手鬆開了,霍眉直接從他背上掉下來,尾椎骨著地,疼得短叫了一聲。席玉麟生氣到極點的時候面無表情,轉過來,一字一句地說:“不好笑。”
她本就身心交病,腦中一根弦在壓力中緊繃著、腳也痛得要死,現在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席玉麟一摔,火氣立刻竄上來了。什麼毛病?過去在怡樂院時,大家相處的方式也就是互相譏諷、嗆聲、開下流玩笑,有來有回的,不怎麼鬧紅臉。怎麼女人說得,男人反而說不得了?
他席玉麟是什麼尊貴的人嗎?
“我他孃的就是個無聊的人,連著演了三天戲,現在一秒都演不動了。”她的表情也變冷了,“你裝什麼清高?一個賣笑的,又沒本事,氣性還這麼大?”
他指向大門口,“滾。”
霍眉沒搭理他,撿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去了柴房。這是班主的地盤,不是他席玉麟的地盤。就算把席玉麟給得罪穿了......明天太陽升起來,她有了精神,自有辦法叫班主收下她。
班主名叫席芳心,劇團裡幾個姓席的都是他撿來的孤兒,年逾五十,早年時在巴青很出名——當然是以美出名。霍眉盤好頭發、穿好衣服,笑吟吟地將裝有珍珠點翠簪的木盒遞上去,“漱金與怡樂院只有一街之隔,我早想來拜訪班主了,如今才得了空。”
那簪子是清朝垮臺的時候從皇宮中倒運出來的,價值斐然,範章驊拍下來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
席芳心的頭發已然稀疏花白,但仍留得很長;臉是瘦的,還能看出幾分年輕的樣子,四肢也纖細,不知為何就是肚子大,肉都被太師椅兩邊的扶手擠得堆起來。他果然識貨,把玩片刻,不緊不慢道:“你要什麼?”
“前幾日打了仗,不知有沒有造成漱金的人員損失?若是有空位的話,我想來你手下做事。”
“漱金確實有人失蹤了。”他道,“一個後臺。你從怡樂院出來了?”
霍眉想起席玉麟身邊那具屍體,估計就是她了,無聲無息地被警察拖走、掩埋。“是,從良證書過幾日就會發下來。”
席芳心不說話了。妓女按品貌才能分為四個等級,不同等級向政府納的稅都不同,而霍眉是怡樂院唯一的一等妓女,整個巴青城總共也就六位一等妓女......田媽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放她離開。如果霍眉身上沒什麼麻煩事,沒必要送禮給他,她漂亮、嫻熟、能幹活兒,領管理戲服的工資都是大材小用了;既然禮物送出來了,寓意也很明確——收下我,別問。
“你不方便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