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沈清歡已經站在灶臺前揉麵。晨光透過窗欞,在青石案板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她指尖沾著麵粉,在面團上按出九淺一深的印記——這是父親教她的獨門手法,能讓麵皮在蒸籠裡均勻受熱。
”東市送來的鮮筍要先用淘米水泡。”林婉兒抱著新淬的鋼弦跨過門檻,斷音驚落了樑上燕泥,”趙娘子說西郊的早市上,有人賣裹著荷葉的糯米雞,蒸籠底下墊著《庖廚列傳》的殘頁。”
沈清歡的手頓了頓。面團在她掌心微微發顫,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她第一次在汴京橋頭支起餛飩攤時發抖的雙手。案板角落放著的樟木匣已經空了,那本記載著三百位無名廚師故事的手稿,如今散落在汴京各處——正如她這些年撒下的種子。
瘸腿老趙佝僂著背進來,缺指的手掌拎著條活蹦亂跳的黃河鯉。魚鰓間卡著半片靛藍布頭,正是昨日恐嚇信上用的布料。”漕幫兄弟在碼頭截住的,”他渾濁的眼珠映著晨光,”那賣布的商販耳後有燙傷的疤,看著像當年工部跑腿的小吏。”
謝雲舟的咳嗽聲從後院傳來,混著藥罐沸騰的咕嘟聲。沈清歡將面團分成十二份,每份都裹進不同的餡料——蝦仁混著馬蹄,香菇拌著嫩筍,還有用運河淤泥種出的特殊香蔥。這些配方,她用了五年時間才集齊。
”新掌櫃的轎子到朱雀橋了。”紅綃的聲音混著晨露飄進來,金絲蓮花鏈垂在門框上輕輕搖晃,”是個戴青玉簪子的姑娘,帶著三個幫廚,其中一個切蔥的手法——”她突然壓低聲音,”像極了當年徐禦廚的關門弟子。”
沈清歡的菜刀在案板上敲出三長兩短的節奏。後廚頓時忙碌起來,林婉兒調整鋼弦的音高,瘸腿老趙往灶膛添進特製的橘皮炭,謝雲舟則用銀簪試過每一味調料。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意味著交接的時刻到了。
辰時的陽光灑滿大堂時,那位青玉簪姑娘已經立在櫃臺前。她指尖撫過算盤珠,鐵珠相撞的脆響裡帶著三分《破陣樂》的韻律。”家父曾是潼關戍卒,”她將一包雪鹽放在櫃臺上,”說沈掌櫃的醃菜救過他們一整個冬天。”
沈清歡忽然想起那年在獄中改良的牢飯配方。雪鹽在晨光中泛著細碎的晶芒,像是無數個清晨她在灶臺前看到的希望。她接過對方遞來的青玉菜刀——刀柄纏著五色絲線,正是當年謝雲舟求婚時用的那五種。
”後廚的地磚下埋著三壇老鹵,”她引著新掌櫃穿過迴廊,”每逢梅雨季要添二錢陳皮。”瘸腿老趙突然咳嗽一聲,缺指的手掌拍在牆上某塊青磚——暗格彈開,露出半本被煙燻黃的賬冊。那是蘇景明臨終前託人送來的,記載著二十年前黴米案的全部線索。
午時的炊煙升起時,交接已近尾聲。沈清歡站在食肆門口,看著新掌櫃為第一位客人端上陽春面。面湯清亮如初春的汴河水,蔥花浮沉間,她彷彿又看見那個雪夜獨坐餛飩攤的自己。
”船備好了。”謝雲舟的聲音混著藥香傳來。他月白袍子的袖口繡著暗紋,仔細看竟是運河九閘的走向圖。林婉兒抱著焦尾琵琶站在碼頭,鋼弦上掛著二十八枚銅錢——對應著汴京二十八處炊煙哨點。
瘸腿老趙最後一個出來,缺指的手掌攥著把泥土。”漕幫的規矩,”他將土撒向船頭,”離岸要帶一捧故地的土。”那土裡混著食肆灶膛的灰燼,還有半粒未燃盡的橘皮炭。
船槳劃破水面的剎那,沈清歡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叫賣聲。新掌櫃正按她教的手法剁餡,菜刀與案板碰撞的節奏,與二十年前朱雀橋頭如出一轍。謝雲舟的咳聲混在槳聲裡,他展開的帕子上繡著個”安”字——用的是紅綃教的金絲蓮花繡法。
暮色降臨時,他們已駛出二十裡。沈清歡站在船頭,看著兩岸次第亮起的燈火。某個瞬間,她似乎看見了食肆的輪廓——新掛的靛藍簾子下,青玉簪姑娘正將最後一塊門板合上。而在更遠的運河盡頭,一縷陌生的炊煙正緩緩升起,形狀像極了《灶經》上未破解的密語。
瘸腿老趙突然往水裡吐了口唾沫。”風向要變,”他缺指的手掌指向西北,”明日該教那些船孃新的煙號了。”林婉兒撥響琵琶,新譜的調子裡混著《採蓮謠》的片段。謝雲舟將藥爐裡的炭火撥旺,火光映亮了他袖中的半張海圖——上面畫著個陌生的島嶼,標註著”胡椒之島”四個小字。
沈清歡摸出貼身藏著的靛藍布頭,這是今晨從鯉魚鰓間取出的。布角繡著的蓮花紋已經褪色,但針腳走向卻與二十年前父親衣領上的暗記一模一樣。她將布片拋向河面,夜風卷著它飄向炊煙最密處,像一片尋根的落葉,又像一粒新播的種子。
五更天的梆子從遠處傳來時,最後一盞漁火也熄滅了。但運河兩岸的灶臺裡,炭火始終未熄——那是無數個像沈清歡一樣的人,在守護著這片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