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遺夢
汴河碼頭的晨霧裹著桐油與海鹽的腥氣,謝雲舟的皂靴碾過青石板上幹涸的胡椒漬,靴底紋路間嵌著的赤鐵礦砂在朝陽下泛著暗紅。他手中那張爪哇海圖已浸透三次汗漬,卷首用暹羅香茅草繫著的銅哨輕輕晃動——那是瘸腿老趙用半壇梅子酒從南洋水手處換來的引航信物。
”龍骨要裹三層暹羅藤。”瘸腿老趙佝僂著背指點船工,缺指的右手捏碎塊珊瑚礁試硬度,”這南海鐵木得用黃海鹽水浸足九九八十一日。”他說話時,漕幫切口混著南洋土語,幾個赤膊漢子將船板拼成蓮花陣——正是紅妝商會新定的遠航徽記。船縫間塞著的棉紗浸過胡椒油,防蟲的辛香驚散了盤旋的食腐鷗。
沈清歡立在食肆後院清點醃菜壇,忽然掀開最底層的辣白菜。發酵的酸霧裡浮著張皺巴巴的星圖,蒜瓣拼出的北鬥七星旁粘著粒爪哇肉豆蔻——正是謝雲舟那日咳在帕子上的血珠痕跡。林婉兒撥響焦尾琵琶,斷弦掃落樑上積灰,混著胡椒的塵埃在光柱中顯出新羅使節團的航線。
”高麗參要配雪水熬湯。”紅綃腕間的金絲蓮花鏈纏住錫罐,染著蔻丹的指甲刮開封蠟,”羅剎商隊說,北海冰層下有種銀鱗魚,離水三日不腐。”她突然扯斷鏈墜,蓮花芯裡掉出片鎏金箔,工部殘令的蓮花紋正卡在堪輿圖的暴風眼位置。
未時三刻,九艘海船升起纏枝蓮帆。趙娘子拋起鎏金算盤,鐵珠在甲板彈跳如雨,奏出《破浪曲》的新調;孫大娘掄起舂米杵夯擊纜樁,糯米粉混著胡椒粒在汴河上鋪出條琥珀色航道;紅綃立在船頭拋灑茱萸籽,辛辣氣息驚退了尾隨的工部暗探,那人靴底赤鐵礦粉在跳板上拖出血色殘痕。
謝雲舟的銀刀忽然頓在引航鐘上,刀尖挑出鐘舌夾層的蜂蠟片。融化的蠟液在羅盤面鋪開,顯出爪哇水手用炭筆勾的暗流圖:”東北向的暖流裡藏著漩渦,得靠星象定錨位。”他咳著將高麗參片壓在舌底,參須的苦味混著血腥氣,在喉間釀成股鐵鏽般的灼熱。
瘸腿老趙突然打翻醃菜壇,缺指的手掌撈起條泡發的海帶。褶皺間黏著的藤壺殼上,竟刻著三年前失蹤商船的呼救暗碼。林婉兒撥弦定音,鋼弦震顫的頻率驚起船底魚群,銀鱗閃爍如星河倒墜。
暮色染紅纏枝蓮帆時,首艘海船已駛出泉州灣。沈清歡立在艉樓醃製銀鱗魚,雪鹽混著香茅草的氣息驚散了尾隨的官船。她忽然掰開塊凍硬的乳餅,夾層用醋寫著”颶風眼在南三更”,字跡遇海風逐漸模糊,宛如正在消散的舊夢。
夜半潮漲,謝雲舟的咳聲混在值更鼓裡。他指尖撫過星圖上的暴風標記,突然將羅盤浸入參湯。磁針在藥液裡狂顫,指向與北極星偏差三度——正是暖流裹挾暗礁的徵兆。瘸腿老趙用缺指的手掌猛扯帆索,纏枝蓮帆吃滿側風時,九艘船恰似蓮瓣在怒海中綻開。
五更天,紅綃在底艙清點醃貨。她腕間的蓮花鏈突然勾住個錫罐,罐底黏著的樺樹皮上用炭筆繪著奇異海獸——利齒間竟叼著半塊工部令牌。林婉兒的琵琶聲穿透甲板,奏的《鎮海謠》在風暴前夕顯得格外悽清,斷弦掃落的松香粉混著胡椒,在鯨油燈下凝成”颶”字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