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柳輕塵的錯覺,她只覺得在提起“珍嬪娘娘”四個字時,衛清晏臉上飄過短暫的一抹暖色。
妃子們面面相覷片刻,梅妃更是忍不住又笑了一聲。柳輕塵便知道,她們多半都是早先就曉得了。但隨後梅妃滿頭釵鐶輕搖,也身子一軟,跪了下去,仿著衛清晏的聲音,拿腔拿調道:“恭賀皇後娘娘。”
楊慈音轉過頭來,不怒不悲一張冷臉。但這張臉只露出了一瞬,下一秒,她便綻開了一抹笑容:“快起了。”
衛清晏這才起了身,面上僵僵扯出一抹笑意,似諷似嘲。
歌宴散去時已臨近子時,定坤殿中酒餚狼藉,杯盤亂散。脂粉香氣混著爛糟的酒臭,攪得夜色濃稠浮浪。經了先前的一場驚嚇,楊慈音藉口身體不適早早回了,除了柳輕塵,梅妃又代了楊慈音選了幾個歌女,隨後便是昇平歌舞旋旋,寒暄客套一番,眾妃也回了。
等眾人散去之後。衛清晏才低頭看,先前她指頭上的一抹淺淡的傷口,此刻已隱隱結了一層痂,但是衛清晏狠狠一捏,那層薄痂又破了一個口,流下一抹暗紅。
月色溶溶,幾朵殘梅落於陰寂之中,悄無聲息地被碎冰裹走,若非嗅見一絲半縷的花腥,會錯覺花從未開過。
此夜絕非良夜。
約莫子時的時候,珍嬪終於斷了氣,她的身下斑斑駁駁的血痕仿若剛開便謝的血梅,慢慢僵白的肌膚上暈開了豔紅的胭脂,也是約莫子時的時候,紫安下起一場小雨,將她流的血和淚一併沖刷了去,在青石板上稀出幾道長而似曳非曳的赤影。
她至死未能閤眼。
衛清晏便是在此時從定坤宮中走出來,一路撐著傘,沿著宮路幾近無聲地走著。身旁的隨從被她揮退了。前去南陵平災前,珍嬪從香山寺中為她求得一枚平安符,衛清晏感念她,特從南陵為她求來一味安胎的方子。
想來若沒有意外,珍嬪還有兩月就要生産,衛清晏向來視皇子們為威脅,但是想到珍嬪腹中的子嗣,衛清晏心頭卻一軟。不為別的,為珍嬪長了一張酷似她阿孃的臉。關於殷孝慈的回憶,已遙遙如一道不可期的殘影,隨著月色慢慢溶去,但是珍嬪卻活生生地在宮裡照料他們姐弟長大。
殷孝慈剛死的時候,珍嬪還是珍貴人,她的第一個孩子恰好剛剛夭折。她半夜腫著一雙盈盈淚眼、漲乳漲得疼痛難耐時,從宮中聽見了嬰孩響亮的哭號。
那正是衛清晏和衛翎一對姐弟。
於是珍貴人急拖著步子跪在皇帝面前,懇求他讓自己做哪怕一個時辰的乳孃。珍貴人親手從婆子手中接過衛清晏,自此之後,再未放開過。
紫安的小雨方才還淅淅瀝瀝,此刻卻隱隱有傾盆的趨勢來。如此想著往事,衛清晏才覺自己已經到了珍嬪寢宮前,衛清晏先前一路低頭走著,目之所見只有自己足尖的一抹土色,但是從濃如深潭的夜色中,衛清晏仍然辨認出,足尖的水流中摻雜了一絲赤色。
她緩慢而僵硬地順著這抹血紅往上緩移目光,正看見一隻足從絲綢中落出,闇昧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順著那足往下落。
“煩請問楊公公。”衛清晏扯出一抹笑來,卻比哭還難看,“這是宮中哪位婢女?”
雨水順著楊公公的皺紋彌成一片溝壑,在搖曳的月色下不明。
“是珍嬪娘娘……薨了。“
血水混著雨水,將衛清晏原本就紅了一片的衣擺染得更深,珍嬪的産血此刻與她的血交彙在衣擺。
冰雨無情地淋著朱紅的宮牆,將珍嬪寢宮前一樹正盛的梅花盡數打落,梅瓣在寒流中滯澀不動,直到一股溫暖的血淚忽然滴落,將數瓣暗紅托起,使它們打起旋來,順著青石板,一路流到紫安城的最深處。
步奐踏進耿家的門檻時,半側身子也淋了雨,耿家人丁稀少,空落落的大宅被籠在一片雨幕中,卻不顯悽清,只覺著古樸的宅子自有一股正氣護佑。
早早有一個婢女撐著油紙傘迎上來,她如花的嬌面上卻纏一塊軟布,擋住她一隻眼睛。她完好的另一隻眼睛靈靈地瞅著步奐,但並未多言語,只是又看了眼耿霽月的神色,隨後將她和一併迎進去。
耿家大門重重地關上,家宅深處點起如豆燈火。鳳陽閣中,衛清晏沉坐在爐火邊,看著紅白交錯的衣擺慢慢被烘幹,手中摸出一紙剛送到的信箋。她目視片刻,很快又將其置在燭焰上點燃,看著它焦去,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色。
沉寂混並著一切向夜色深處滑去。但無人得以安眠,一場從未有過的裂變正如火星,剛剛點燃第一根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