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雜屋,看見灰塵跳舞,鞋盒便有了光的顏色。
開啟鞋盒,看見一些信封,也從信封裡拿出一張快看不清楚的黑白老照片。
是那一年,父親把我送到大伯家,見著了我爺爺。
爺爺很喜歡我,並把我送到了可莊街上桂村初級小學堂讀書,成了學堂裡唯一的女生。我一點也不喜歡讀書,幾年後退學時,我還著實鬆了一口氣。
爺爺對我寄予厚望,把我接到鄰縣他的家裡,手把手教我詩書禮儀,我卻心心念念著想回自己的家,想過不受羈絆的日子。
可惜世界不太平,異族舉著刺刀殺氣騰騰地闖入了江南。
四處都是令人不安的訊息,爺爺吩咐伯父收拾細軟傢什,做好逃亡的準備,並託人四處聯絡轉移的事宜。爺爺整天捧著個被摸得鋥亮的銀質水煙壺,時不時叭嗒叭嗒吸上幾口,憂慮著失去了管教我的心思,由得我在花園前庭裡魚貫出入,也不再訓斥於我。
就在這當口,我見到宅第門口的兩個陌生人,站前面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頭髮梳得整齊油亮,膚色白晰,大冬天的還戴著副金邊墨鏡,遮不住的是他逼人的英氣。
我大咧咧地走向門口,問,你們找誰?小夥子盯著我愣了一回神,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他如夢初醒的樣子,整了下大衣的毛領,拱手作了個揖,說,鄙人張宣,敢問小姐,伊劍伊老爺子在家嗎?
在爺爺家久了,我最不爽的就是忠義廉恥、三拜九磕之類的規矩,但那小夥子聲音柔和軟糯,讓我討厭不起來。
我也沒還禮,轉頭扯開喉嚨朝院子裡吆喝了一聲,李管家,有客人來啦!驚飛了天井旁柿子樹上的兩隻麻雀。
我在門外往客廳偷看,爺爺對這個自稱叫張宣的年輕人很客氣,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甚至接過了他遞過來的一支粗壯雪茄,費力地抽了幾口,吐出淡淡的煙來。
我乘機溜進客廳,繞到爺爺背後,雙手撐著紅木太師椅的靠背,笑盈盈地看旁邊摘了墨鏡的張宣,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倒是張宣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地微紅了臉,用左手握成拳狀掩住嘴,低頭乾咳了兩聲。
爺爺轉過頭,輕聲呵斥了一句:曉曉,大人在說重要事情,不要胡鬧!語氣裡卻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張宣卻似乎有點著急,連聲說沒事沒事,世伯放寬心,自家人不必避諱。爺爺這才罷休,介紹說我是他孫女,沒見過世面,讓世侄見笑了。
原來張宣是蘇州人,他父親託他到大倉來,帶來了一個不好的訊息,上海已經淪陷,要爺爺早作打算,想一個萬全之策。
爺爺說他知曉些局勢,已託人做了安排,不日要啟程往首都南京避難,不知張老爺和世侄怎麼打算?如果合適,結伴而行是最好不過了。張宣分析著我聽不懂的形勢,說,異族風頭正勁,我方失利,應對倉促,南京恐也不久矣,不如去武漢,或者乾脆往重慶。
爺爺不斷點頭,神色中多有讚許,我很少見到爺爺對一個人如此認同。我收起了笑容,安靜地聽他們談話,不時打量著張宣,張宣偶一抬頭,遇上我的目光,他又一次低垂眼眸,紅了臉。
兩天後,爺爺和張宣計議妥當,張宣要告辭回蘇州向父親稟報,爺爺卻說,反正也不急這兩天,世侄不如差傭人回去?
兵荒馬亂的時候,爺爺的這提議有點不合邏輯,我私心裡卻贊同著。意外地是張宣竟也同意了這建議,兩人各修了封書信,差傭人速去速回。
原來,爺爺看上了張宣,私下裡和張宣提親,張宣說要徵詢父親大人的意思,爺爺看張宣默許,便有心留下張宣,以便不日後同行往重慶。
民國二十七年,我正值二八華年,哪裡懂男女之事,想起他一個男人臉紅的樣子,莫名地就心生了歡喜,嘴上卻老實起來,說了句堂皇的話:全憑爺爺做主。
張宣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我知道這是崔護的名句,卻笑著沒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