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還是到了發配的路上。與一般刑徒一致,他被戴上了手銬腳銬,脖子上還架著一具枷鎖。但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他是被一具馬車拉過去的。他是七品高手,值得如此特殊對待。以他們的腳程,要到邊境起碼要三個月。
如他這般的人,哪怕是到了邊境,也絕不會是一般人。尤其是那些邊境將軍,也絕對不會放過這麼好的一條狗。可以說不管是哪邊的邊境來了他這麼一位人物,都能為當地緩解不少壓力。
因為像他這樣的刑徒,隨時可以作為一個棄子。用他沒有壓力,他要想回營,也不得不做事。那些邊境的將軍甚至會掙著要他。
汗青臉上被刺了一個“配”字,十分扎眼。他任由這粗糙卻異常結實的馬車亂晃,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
他很清楚接下來自己會面對什麼,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一程他是被髮配往西南邊境,比楚州更西,比楚州更南。西南古剎的風掃過十萬大山,一路捲過沙石樹葉,從馬車柵欄的大縫裡撲到他臉上。他有時慶幸自己還活著,可惜這輩子自己好像也只做了活著這件事。
他是強人,卻不是能人。他不能像紀行那麼瀟灑地做那麼多事,一是行事風格的問題,二是他的確不適合與那些官鬥。
他是家僕出身,跟著一個蹩腳師傅學了兩手蹩腳功夫,連內力的門都摸不到。後來邊境禍亂,朝廷強徵。他雖然年紀小,卻還是被徵走了。那年他十一歲,只是湊數,湊的是他所奉侍的那個小門閥的數——替他家少爺上戰場。
家主給他開玩笑說,你就要去疆場建功立業了。
那時候他當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看著家主和幾個人聊了很久,最後好像送了不少布匹和糧食。在那個年代,銀子是見不著面的,只有糧食和布匹是硬通貨。
之後給他填名字時,家主看著還是小孩兒的汗青隨口說了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給他填汗青。方汗青。”
從那以後他的名字就叫方汗青。六七年之後他總算明白了什麼之後,便不願意再姓方了。加上邊境連年戰亂,不光打外邊兒的異族,還打裡邊兒的叛軍。死人像割草,一茬又一茬。慢慢的很多人也就忘了他姓方,其實方姓不過是他那個家主的姓。
六七年的時間可不算短。按理來說,當時像他這樣的小孩兒幾乎是只能做一些打雜的活兒,之後活活累死,或者跟不上軍隊行軍被落在後邊兒,死在了路上。但是汗青不一樣,他到底是學過功夫的。那個蹩腳師傅別的不教,就教馬步。打從他四歲開始,練了差不多七年馬步。
他因為下盤穩,跑得快,總能跟上軍隊行軍。雖然去的時候只有十一歲,也沒有名師教他功夫,但是在邊境打了那麼多年仗還沒死,在他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軍營裡最老的那一批老兵了。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同樣是娃娃兵的遊笠他們。
那三個孩子不管怎麼樣都在一起。石太鬼點子多,經常出謀劃策做些偷軍糧的事。遊笠出身門閥,見識多,知道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豫潛是個家奴,個兒不高,但身體打橫,力氣比他倆加起來都大。
這三個孩子就是這樣在那裡偷偷摸摸活了下來。
有一次偷軍糧,三個孩子被汗青發現了。
石太嚇得肝膽俱裂,扯著遊笠他們就想跑——他還算仗義,還知道扯人走。但是遊笠看得明白來的那個年輕人竟然是個百夫長!所以他想也沒想就跪下了,張口就說:“我是主謀。”
豫潛不知道遊笠這是在做什麼,但是他知道下跪,腋下還夾著糧食。糧食不多,只夠成年人吃一口。石太氣急敗壞,渾身上下像被針扎,沒一塊面板沒有冒汗。見到這場景,他只能趕緊跪下來磕頭,一個,十個,一百個......
但是汗青沒有說什麼,他甚至就像沒有看見這三個小鬼,扭頭就走了。三個孩子心臟都快跳出來,等了半刻鐘都沒見那百夫長回來,便趕緊溜了。三個孩子便是這樣在月夜下一人吃了半把炒米。
等到第二天,異族打了過來。百人團被衝散,只有十幾個人活下來。汗青與遊笠他們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大背坡後邊兒。汗青帶人突圍,拼了命才帶出來十幾個人,卻發現三個小鬼頭嘴裡塞得滿滿的。石太還在喊,“快點兒吃!不然等會兒死了就沒得吃了!”
原來他們趁著打仗,提前偷了軍糧跑。不知道是天命,還是這三個孩子腦子好使,每次他們逃跑的方向都是最好的撤退方向。連續兩次之後,汗青把這三個孩子升為卒,而非民夫。那個時候汗青只是有四品的功夫。
四品功夫就能做百夫長了,可見當時齊國邊境是有多缺人。仗一連打了五年,汗青的武功越打越厲害,走上了六品。他帶著的那三個孩子也長成了十八歲的健壯小夥兒。如果不是因為最後那次叛黨欲孽因為想要脫身而陷害他們這些沒權勢的,或許他們真的就會在邊境建功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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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汗青便回到了京城,十幾年的時間,將武功練到了七品上。或許八品也就在這兩年之內他便能踏足。
對於遊笠他們來說,邊境是極其恐怖的,不光要面對異族的瘋狂廝殺,還要面對從朝廷那邊傳來的勾心鬥角。他們沒有辦法反抗這樣大的壓力。但是汗青不一樣。他從十一歲就開始正面這種巨大而恐怖的壓力。一身的武功全憑無數次廝殺得來的。他很明白怎麼在那種地方活下去,而非像石太那樣做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才能勉強求活。
憑他的武功,哪怕是那些邊境的千夫長也不一定打得過他。不,應該說絕大部分千夫長都不是他的對手。至於那些將軍,或許有八品的實力,可是他自從與紀行講了一次手之後,也快踏足八品了。
那日遊笠所擔心的雖然不無道理,但是對汗青這個狠人來說,當地守將能不能降得住他還是兩回事。而且論排兵佈陣,他的確與那些百戰名將有很大差距。但是論與異族數百人之間的廝殺,他是那些所謂十年“老兵”的祖宗。
四個月的時間,沿途的驛站越來越少。押送他的兵卒一路上剋扣他的伙食,他也當作看不見。等他們到了地方,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棚子。棚子下邊是一群一群衣不蔽體的男人。他們像蛆一樣你搭著我,我搭著你。有的人還在腦袋上用藤條綁了一朵朵花,瞧著奇怪,女人似的。
也有些能動彈的,他們講著與齊國官話大相徑庭的語言,一行一言都和猴子似的。
這些人可不是異族,而是正兒八經的齊軍!
在一個小巧棚子下,一個壯碩男人正在砸吧煙土,噴出來一股一股的暴烈。他整個人也是暴烈的,像個開水壺,隨時要炸。
押送汗青的兵卒找到兩個赤身裸體的傢伙,“敢問哪位是羅將軍?”
那兩個赤身裸體的傢伙明顯不滿意兵卒的打擾,他們正在睡覺,這邊毒烈的陽光哪怕透過樹葉縫也能像刀子似的剜在人身上。這兩個赤身裸體的家面板黝黑,背上正在褪皮。
他倆隨手一指,剛巧指到那個小棚子下。
押送兵卒趕緊跑到那小棚子下,輕聲道,“羅將軍?”
那渾身肌肉像石頭雕出來的男人緩緩睜開了那一雙血紅血紅的銅鈴大眼,好比羅漢金剛下凡!押送兵卒見到這一幕,腿都有點抖。
“來了!?”羅將軍的胸口裡一定裝了一隻大鐘,說話的同時咚地撞進了押送兵卒心裡。
押送兵卒小心道,“來了,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