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怕露出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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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一身卵色交領窄袍,腰間繫著大紅縧帶,如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一樣打扮。與王莽一打照面,他面露一絲慌亂,眼神閃爍四下打望,故作淡定道:“朕來瞧瞧你這新家如何……嗯,宅子不錯,小雖小,卻十分逸當。”
驚愕之餘,王莽不免詫異,天子夤夜微服出宮,是專為來見他?非也,他分明是臨時起意來此灑掃,天子應當不知他此時要來。
“陛下隆恩體恤,臣無以為報。”王莽舉臂過額,作揖道,“臣不知陛下駕臨,未及灑掃迎候,請陛下恕臣失禮。”
“沒有沒有,呵呵。”劉傲訕訕找補道,“今夜月白風清,朕出來走走,順道兒來你這兒看看。”說完更是窘相畢露,誰家好人出門遛彎兒還帶著竹帚抹布、焚香藥草啊?堂堂天子,賤兮兮親自送家政服務上門,還被人逮個正著,這也太掉價了吧。
兩人雙雙尷尬失語,靜了片刻,室中氣氛便有些古怪。劉傲意識到此時此刻四下無人,時隔太久,兩人終於又單獨共處一室。
未央殿一面,王莽的疏離態度顯而易見,劉傲肚裡打稿、反複斟酌後說出的每一句話,換來的盡是些空洞無謂的敷衍套語。兩人之間無形的隔閡亟待冰釋,劉傲卻不知如何突破這樣的窘境。
靜室中,時間的流逝彷彿有了聲音。撲通撲通,心髒重重跳了幾十下後,劉傲終於作出反應。他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擁抱上去,將王莽腰身連同雙臂一起,圈在自己懷裡。
“朕還以為再見不著你了……”劉傲仰頭看進他眼裡,“恭喜你大難不死,重回美好人間。”
王莽渾身驟然一緊,倏地牙根酸軟。天子一雙流光美目直直撞進他眼裡,被他刻意遺忘的溫柔觸感,透過薄薄兩層衣料直往他肌膚裡鑽。來前才服下一劑藥酒,此時他正血氣奔湧,根本經不起這樣的刺激,當下便覺一股熱氣直往下竄。他生怕露出醜態,嚇得振臂掙脫,後撤一步跪倒在地。
天子也被他這麼大的反應嚇了一跳,又自我解嘲似的笑道:“幹嘛呀,抱一下都不行了?從前你不是很喜歡……”
王莽伏在地上心如鹿撞,拼命穩住氣息回道:“從前是從前!到如今,時移事異,恕臣再難有那般心境了。”言罷躬腰遮住身前異狀,再不敢抬頭。
所幸天子未有其他動作,甚至不再言語。片刻後,王莽聽見一聲門軸吱扭,天子走了。他長出一口熱氣,卸下心頭重負,驚覺自己出了一身邪汗。
極樂草藥性燥熱,夜晚本就難熬,再被天子這一招惹,他身上便刺撓起來,稍一動作,就連衣料摩擦肌膚的刺激,都有些承受不住。他閉目凝神定氣,可那雙白生生的修長腳踝卻又縈繞眼前。
咬牙強忍良久,估摸著天子帶人走遠後,王莽爬起來反鎖了房門,迫不及待地解開衣褲,屈服認命了。
完事的瞬間,深深屈辱與負疚便又湧上心頭。悲慼間他豁然意識到,天子賜他宅院哪是為成全他一片孝心,分明是想找個揹著人的僻靜處所,又來下套招惹他罷了。這放蕩東西!兩人已鬧得如此難看,怎還有臉再來與他糾纏?
王莽恨那冤家無恥,更恨自己沒骨氣,於是不知第多少次痛下決心,決不再受此等卑汙慾念擺布,那畜生若再來勾挑,他一定誓死守節、決不屈就!
宅院距離未央宮西山牆的章城門不過百十來步,劉傲渾渾噩噩回到未央殿時,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過來的。
王莽那刻意迴避的微闔雙眼,愛答不理的冰冷神情,用力推開的決絕動作,尤其那句頗不耐煩的“以前是以前”,如當頭棒喝般將劉傲驚醒,令他不能再自欺欺人。王莽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對他無限縱容、與他唇齒相依的親密夥伴,王莽已經不愛他了。
其實重逢這幾日以來,劉傲已有感知,只是遲遲不願直面現實。事到如今王莽已將意思挑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人家已不願重溫舊夢,他若再糾纏強求,只會招人嫌惡。他不想讓王莽討厭他。
可這才過去多久啊?劉傲扒著手指盤算,冬去春來,滿打滿算三個半月,王莽這麼快就走出來了?可能死裡逃生的經歷真的會使人看破許多、放下許多,他找不到理由責怪對方,只恨時光不能倒流、過去不能重來。
夜深了,劉傲在黑暗中呆坐,細細回想兩人相遇以來的一幕幕,這才意識到,早在很久以前,王莽望向他的目光就已曖昧不清,可他卻後知後覺,白白讓人家苦苦煎熬許久。如今換成他來煎熬,也好,就算是欠人家的,慢慢還吧。
正愁長夜漫漫何時旦,屏風外忽地傳來細碎人聲。“何事?”劉傲問道。暗處閹人小心答話:“回君上,錦衣衛使班稚、左使百裡燕殿外候旨。君上未歇?可要傳進來?”
“傳。”劉傲披衣起身,順著挨次點亮的銅盞走出殿來。
自從王莽回來,他都忘了還有這兩個人。錦衣衛自設立以來沒幹別的,就來回來接力似的往新都跑了,想想還挺對不起他們倆的。
“你們辛苦了。”劉傲抬手命他們起來,又吩咐閹人傳來夜宵酒水款待之。
兩人身上各自揹著不少東西,班稚謝恩後先遞上一紮匡衡手信,後又從百裡燕背上卸下七八卷簡牘:“侯爺快馬先行回京後,我二人南陽會師,修整車馬耽擱了幾日。再往西走到洛陽城外,巧遇匡夫子爺孫兩打景室山下來。匡夫子遞書上奏,又託我二人將這些竹簡帶回、面呈陛下。”
經過班婕妤這幾個月的悉心輔導,一般文書劉傲已能看懂七八成;加之匡夫子知曉他是個草包,既然不想為難他,便將這信寫得格外顯白,因而劉傲讀起來十分順暢。
匡夫子信中說,王莽妖異禍國一說,乃儒生受歹人唆使、牽強附會之作,他也曾受其矇蔽,而今幡然醒悟,決意為王莽正名。他立志遍訪中原名山,搜羅各地靈臺舍人、方外術士觀星之紀錄,揭破“熒惑守心”災異之謊言。
劉傲拆開其中一卷簡牘,乃終南山觀虛道人所記,近一年來心宿流變之歷。一些生僻詞句他看不懂,最後一句結論卻赫然在目:“赤星熒熒流火,在明堂西,大利東方,上吉。”
另一卷則是潁川郡觀星術士上書,言“熒惑未曾守心”,還附上一張近三年來熒惑執行軌跡圖。
其中更有告老還鄉的前京兆都水丞作證,說長陵每隔三五年便有黃沙蔽日之災害,蓋因漠北風沙南侵所致,並非近年才有的“災異”。
匡衡甚至問到幾名渤海郡逃難來的流民,這些人說北海時常有大魚,當地人視其為風調雨順的祥瑞,並無災禍相隨。
劉傲一卷卷拆開,念著念著便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