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從皇後口中套出話來,眼下她不得不弄清一件事:王莽到底傷在哪一側?
屏風內,天子跪在龍榻上,手臂伸進王莽腰背底下,小心翼翼地將他上半身扶起。
“不疼吧?能坐得住嗎?”天子不放心,勾頭緊盯著王莽,生怕他露出吃疼的表情。
王莽面不改色,偷偷調勻呼吸,故作輕松道:“不疼,多謝陛下。”
天子笑道:“成天躺著可不難受?僻鼓都壓扁了,不翹了。”
王莽始終不善應對天子的玩笑,聞言便垂眼面露尷尬。
天子動作誇張地探頭看一眼他身後,急忙哄道:“朕瞧瞧?嗯,還翹著呢!”
“陛下……亦很翹。”王莽絞盡腦汁,勉力與天子應和,卻只能想出這一句不恭不敬的廢話。
天子卻不知想歪了什麼,忽然臉紅耳熱,將腦袋埋在王莽肩頭,哧哧笑了。
這時屏風外班婕妤輕柔的話音響起:“君上可起了?恕妾愚鈍,有奏需請君上過目。”
劉傲應了聲“起了”,班婕妤竟不宣而進,徑直走了過來。
王莽一時有些錯愕,見自己只著中衣,急忙拉過袍服,咬牙往自個兒身上披。
“王大夫醒了?”班婕妤款款行禮,欣然道,“得皇天庇佑、天子福蔭,王大夫痊癒指日可待。”
“多謝婕妤美言。”王莽客氣回應,卻被她明顯意在窺探的目光弄得頗不自在。
劉傲毫無察覺,接過班華遞來的竹簡問道:“何事?你說來朕聽聽。”
“臨淮郡守參丞相匡衡專地盜土,言匡相利用郡圖不詳之處,私自擴大自己封地周圍邊界,盜佔耕土多達四萬餘畝。”
劉傲笑道:“你看你看,朕就知道!成天參這個、參那個,到頭來,他自己也經不起查吧!”
班華心道,既然輿圖不盡不詳,邊界自然不甚分明,又如何談得上“盜土”?只怕是有人揣摩出天子貶抑匡相之意,便聞風而動,羅織罪名投其所好罷了。
可她身為後宮嬪妾,代上閱本已實屬僭越,又如何能忤逆聖意、幹涉此等人事要務?她只得保持緘默,靜待天子示下。
卻聽王莽道:“陛下英明。匡相博古通今、直言敢諫,曾貴為帝師,乃先帝託孤之重臣;此前他屢次彈劾臣不成,若此時獲罪被貶,世人該如何非議?”
“那你說如何處置?”天子問王莽。
“依臣愚見,不如當朝請教匡相本人,‘盜擴封土該當何罪?’匡相為人清正、能政善治,必有高見。”
王莽說著,瞠目逼退班婕妤向他腰腹間投來的窺探目光,嚇得佳人花容失色,倉皇而出。
午時將近,班華藉口與外臣避嫌,趕在郎中署送奏箱來之前告退。不料一出得殿門,卻正與劉歆當頭碰上。
班華匆匆行禮後掩袖要走,竟被劉歆叫住:“班婕妤請留步。臣有事請教。”
這呆子有何話說?班華駐足,聽劉歆將周寶行刺王莽一案的始末詳述一遍。不等劉歆問出,班華亦想到那個無比昭彰的疑點:周寶既冒險行刺,為何卻不下死手、竟留下活口?
“軍醫為師兄醫治時,臣亦在場。”劉歆補道,“刀尖刺入不足一寸,雖大量失血,卻並未傷及髒腑,性命無虞。周寶使慣了兵刃,下手怎會如此輕淺?臣百思不得其解。”
班婕妤轉身望向正午陽光下鎏金耀彩的未央殿,幽幽回道:“要麼行刺之人並非周寶,要麼……這所謂的‘刺客’,其實並不存在。”
劉歆倒抽一口冷氣:“婕妤這話……你是說……”
許多疑惑與別扭之處,紛亂如廢筆墨跡一般的細碎思緒,在這一刻突然串聯起來,終於形成一幅清晰的圖景。班華心頭豁然開朗,扭頭反問劉歆道:“敢問劉侍郎,此前王大夫為寡嫂淩氏治喪時,我家兄弟班伯、班彪,可曾前往弔唁?”
劉歆連連點頭:“是,婕妤家二位兄長非但前去致哀,更以世交好友身份,代王家迎賓宴客,逗留多日。清風高誼,實令臣感動欽佩。”
“那便是了。”班華閉目深深嘆息,沉聲結論道,“沒有刺客,沒有‘南軍之變’,近來諸般變故,皆是王大夫以身入局、逼君上狠下心懲治淳于長之苦肉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