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她坐正身子手撐在兩側的長凳上,抬頭看向另一邊天,“你大概也知道了,今天我奶奶去世了。”
沈戍小心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竟然哭不出來,甚至不覺得傷心。”
“沒有吧。”他聲音收斂放輕,類似於耐心下來哄小朋友,“你可能只是還沒有反應過來。”見她不說話,他繼續解釋道,“因為這個事情太突然了,雖然你表面已經接受了,但其實潛意識裡還是會覺得不真實,所以你不會難過,也就哭不出來了。”
鄭星瀝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木面,搖搖頭,“好像不是。”
“我在那兒跪著的時候,有過想哭的沖動,但那似乎只是對‘死人了’這件事感覺遺憾。”
“我跟爸爸那邊的親戚,從小就不對付。我奶奶年輕的時候摔壞了頭,我出生沒多久,她就得了老年痴呆,之後沒幾年就把我們一家子全忘幹淨了。”她笑了下,似乎是在感嘆,“我有時候想,她是不是故意的,你說生病的話,怎麼會五個孩子都記得,偏偏不記得我爸呢?”
家裡的一筆爛賬,說起來全無頭緒。鄭星瀝也不遵循什麼邏輯,想到哪裡就說哪裡。
算了,反正沈戍早在派出所就已經見過自己最狼狽的樣子了,那現在委屈他多看一會兒自己發牢騷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小時候親近被拒絕甚至欺負的委屈;長大後被平白無故忽視和區別對待的不滿······所有的情緒被她以“懂事”的名義按捺住,所有的憤懣被當做“太麻煩”而從不透露分毫。
她以為自己是“奉獻”是“以德感化”,實際這不過是藉著大度之名所行的懦弱之事。
突然出現的小叔,是打垮她所有顧慮的最後一招。她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卻唯獨沒有考慮過剛剛離開的奶奶。
鄭明賢對她的所有指責,她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懟回去。唯獨奶奶,她無法反駁。
“我甚至覺得她死的挺好的,來得突然所以沒有痛苦,好過我外婆掙紮半年想走卻沒法兒走。她以後不用受苦,不用活的不像個人了。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這樣。”鄭星瀝嗓子緊了緊,“我爸就不用覺得難過了。”
不用懊悔自己沒能力照顧好奶奶,不用因為不想奶奶夾在中間而惦記著淡薄的血脈,所以一再退讓遷就著叔伯,也不用隔著鐵門等她認出自己,等她那一句“喬生”。
“我對奶奶好像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不記得和她的相處,不記得她對自己的好,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
這不是什麼能隨意分享的感覺,因為它聽起來,自私且殘忍。
沈戍也學她把手搭在凳面上,小指偷偷碰到她的,“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派出所裡比這驚世駭俗跌破三觀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為了錢上手拔管子直接讓老人去死的;因為不耐煩隨意舉刀弒父弒母的;十萬塊錢就能把女兒“賣”出去嫁人的······
看人是不能只看兇不兇,好不好看,更不能聽別人的。
有的人光鮮亮麗只為自己而活,有的人窮困潦倒卻始終不會放棄底線與道德;有的人與人為善卻在暗地裡幹完了陰私,有的人自詡冷漠內心卻是一片溫柔琥珀。
“因為沒有相處所以才會不記得,這不是自私,是還找到一個出發點,支撐著自己的情緒。”沈戍低頭偷偷蹭了蹭她的小指,認真地說,“世界上沒有哪一種感情是不需要時間不需要相處就能渾然天成的,就算是父母親情在孩子多的時候都很難做到絕對公平。至於你,從小不跟奶奶在一塊兒,後面又成了她的‘陌生人’,所以覺得不親近是很尋常的事情。你只是心疼爸爸比奶奶多了那麼點而已,這沒什麼好沮喪、好羞恥的。更何況,”
他頓了頓,抬頭和她看向對面的同一片晚霞,“我覺得,你真的只是沒有意識到而已。”
人類對於情緒的感知,並不都是即時的。被觸動的興許不是今日的生離死別,是來日看見橘黃色的霞才突然意識到身邊的人已經離開。
“也許吧。”鄭星瀝笑的有些慘淡,“也可能我真的就是個壞人。”
壞到連親奶奶死了,都還只是如釋重負。
沈戍不再繼續勸了,“那就當個壞人好了,這年頭當個不違法犯罪的壞人也挺好的,起碼不會被別人欺負。”
鄭星瀝又笑,這回落下些實意,“你怎麼跟我爸說一樣的話。”
沈戍撥了撥額前的發,臭屁回道,“那我只能說,爸爸的思想非常有深度,已經跟我不謀而和了。”
“要不要臉啊你。”她笑罵他,整個人也肉眼可見地輕鬆起來。
沈戍的魔力似乎就在於此,三言兩語之中便可以將一切構解,輕松達到目的。他的通透是看過了百態之後得到的,你似乎不需要有任何顧忌,因為他總會用自己的方法讓你開心。
與他說出那些陰暗後得到的包容和勸解,掩耳盜鈴一般地讓她得到了片刻喘息。
沈戍計劃達成,聲兒也大了些,像是吶喊又像是回她,“不要。”
快樂的終極奧秘就是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