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戛然而止。
昏昧幽暗的房間裡,他們的頭不知不覺捱得越來越近,她一偏頭,鼻尖從他臉側擦過。
細軟發絲輕輕撓過下頜,輕柔的觸感讓面板表面泛起微微的癢意,他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顫慄,那是由她鼻尖蹭到臉上所引起的,一種清晰可知的感覺。
安靜的環境裡,兩道呼吸聲隱隱可聞,
有人及時止住這支“氣息的奏鳴曲”,顏千繪睫毛輕顫,坐直身子,若無其事道:“看吧,人果然是複雜的動物,人性也不是單調扁平的,是非黑白善惡之間,也並非能完全分得清楚幹淨。”
程式言眼神偏過一側,沒有回她,而是起身拉開遮光簾,太陽光打進來,屋裡頓時明亮。
“你都是怎麼看待電影裡的人物?”他轉身走回來。
“評價和理解,”她說,又繼續補充,“用各種價值觀去評價他們的行為,然後站在他們的立場去理解行為的動機和目的。”
她攤手,“沒辦法,我是社會動物,早就自覺地接受了這個社會通行的價值判斷法則,並且自己在身體力行地踐行它。有時候想試著跳出來,但我發現我很難脫身,人不會不在乎自己的社會評價吧。”
“這並不是什麼壞事,而且能設身處地去理解,是很多人在做評價時忽視的。”他盤腿坐在豆包上,接著說:“我很喜歡這部電影,我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去盡力呈現故事,去展示人性的矛盾性、多面性。”
“你拍電影的時候,會刻意避開或者迎合一些所謂的主流思想嗎?”她眨著眼問他。
他搖頭,“我的創作是隨心出發的,我只負責呈現故事,雖然不可避免地會雜糅觀點在裡面,但是我希望自己能盡量不做價值判斷,讓觀眾能自己多看見一些東西。”
“如果只是被人簡單地從‘主流思想’這個角度來評價,我是無奈的。”說到這,他露出一絲苦笑,“我只能說我並非刻意,也不願刻意去對抗或去鼓吹某些思想,任何看完電影的人都可以有他們自己的觀點,我更希望的是大家多去思考,那麼多人看電影,我覺得他們或許能有更好的想法。”
談及電影話題時,程式言的話像流水般源源不斷地湧出,今天的這場對話開啟了閘口,蓄積的水源開始從高處向下傾瀉。
顏千繪很樂於傾聽創作者的心路歷程和感受,很多東西自己理解有時候反而比不上一次思維對話來得醍醐灌頂。
她安靜地注視程式言,他的眼中似一片波瀾不驚的汪洋,眼珠明亮,亮著黑色釉質光澤,澄澈透明純粹,又像一塊磁石,吸引她的視線。
她不得不承認,她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專注的魅力。
視線仍舊停留在他身上,只是眼神開始渙散,思緒遊離,待她反應過來時,發現程式言已經直勾勾盯著她很久,她莫名心慌,睫毛扇動移開了眼睛。
我在網上刷到過你大學拍的微電影。”她突然提起他的早年作品。
話題跳躍得很突兀,他抬眉,“哪部?”
她回:“方西瓜小孩。”
他笑了,隨即明白她為什麼將話題岔到這裡。
在西瓜鎮,所有的小孩剛出生時都是圓形的,方小西也是。
但方媽媽說,方家的西瓜應該是方形的。所以在方小西長身體的時候,方媽媽罩了個正方形玻璃容器在他身上,他每天都套著笨重的玻璃罩子生活。
剛開始玻璃罩嚴重影響他的生活,他總因此磕磕絆絆、東倒西歪,再到後來,他越長越大,模具的擠壓和重量常讓他腿痠胳膊疼、腦袋也疼得開花。
他央求媽媽把它卸下來,但方媽媽說,等他長大了,就不會覺得難受了,只有方形的西瓜才顯得更加特別,他不能和那些普通的、圓滾滾的西瓜一樣,他必須成功地變成方西瓜。
因為只有小部分西瓜會變成方形,而只有變成方形的西瓜才能身價倍增,成為西瓜鎮的佼佼者。所以他必須堅持到底,不能鬆懈,更加不能放棄,方媽媽告訴他。
在容器的作用下,以及方媽媽的監督下,方小西最終長成了方正的模樣,也成了方媽媽口中的“頂尖西瓜”,水果架上,他的售價是其他普通圓西瓜的好幾倍。
可方小西聽見,水果店店員切開他們嘗鮮時,說:它們其實都是一樣甜的西瓜啊!
水果店打烊了,今天的水果店裡,有人獵奇買了方方正正西瓜,也有人樂呵呵地拎走了圓滾滾的西瓜,他們都吃到了甜美多汁的西瓜。
方小西想,他和圓西瓜們也沒什麼不同,他們終究都一樣,都只是同一家水果店的西瓜而已。
是被人買回家、吃進嘴裡的,一個西瓜。